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却没有调和的时间
无论大选结果如何,朔尔茨都将被载入史册。这位低调寡言的德国总理注定将与被他提出的“时代转折”一起,留下一片翻涌。国内的矛盾,国际的动荡,历史上第一次三党联盟和它戏剧性的破裂……林林总总,集中爆发。
迄今为止,三年多的“交通灯组合”政府已经历了别人“几辈子的事”。这三年,“交通灯”就像一个多棱镜,折射出多方面的道义、秩序、策略、经验、情绪。这些反射的光斑又彼此交融,极有张力。很长时间后,可能还会有人津津乐道。
即使是短期来看,尽管眼下社民党得票数第三,但下一届政府在方方面面仍将继承这一届的遗产,就算在“体感上”有所改进,根本问题还是那些。政治气候的变化,早已超过个体有所作为就能逆转的范畴。照眼下支持率看,就连三党组阁方式延续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小,整体生态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就数值而论,如防火墙继续生效,现在的联盟党如与社民党组合,所得议席会惊险过半。与此同时,其他若干小党的支持率都在5%的门槛上下浮动。在德国的议会框架下,议席刚过半的执政容易变得很吃力。而一旦几个小党的支持率有所变化,对于席次的分配马上要重新计算。
在本次大选的选举海报中,社民党采用了近乎保守的用语:“安全。”乍一看,这好像抢了基民盟的台词。另外一些可选关键词还有“有保障的养老金”“更多增长”“更多网络”和“更多为你,更好为德国”。伴随着这些关键词的是带着严肃神情、眼睛直视的朔尔茨,背景是德国国旗。
2021年大选时,社民党大写了“尊重”一词。几个月后,“交通灯”的格言变成了“敢于进步”。结果,“敢于进步”的政府对总理朔尔茨来说几乎是一场灾难。如今,社民党正试图用更稳重的承诺来抵消过去几年的动荡。
当地时间2月20日,德国下萨克森州汉诺威,朔尔茨参加社民党公民对话。图/视觉中国
从高光时刻到万人嫌
身处2025刀刀见血的选战风暴,少不了对“交通灯”政府的嫌弃。即使是对社民党最有好感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三年是令人失望的。不过,如今对“交通灯”口诛笔伐的人常常忘记:2022年2月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朔尔茨发表“时代转折”演讲,议会里掌声经久不息,就连不少反对党成员也长时间起立鼓掌。
那是执政党支持率最高的时刻。社民党的总理宣布重整军备和“扭转局面”,绿党的副总理毫无顾忌地开放了替代天然气储备,自民党的财长则提供了必要的特别贷款。虽然在各个执政党内部都会有一些忠于党派路线的人低声抱怨,但总体而言,来自外部的紧急情况总是可以很快团结人心,选民普遍都有了一种“超越派别狭隘”的心理义务。
那么,政府是怎么变成“万人嫌”的?不仅社民党在苦苦思索,即将上台执政的其他政党也在关注。回看时,有两件事引起了支持率的大规模下滑:第一件是《供暖法》,第二件是联邦宪法法院关于债务制动裁决引发的预算争论。
2022年暮春,绿党提议从2024年起每个新安装的供暖系统必须使用至少65%可再生能源。这是《供暖法》的雏形。考虑到不久前来自绿党的副总理兼经济部长哈贝克还在努力建造天然气码头,甚至跑去被认为是“人权状况不好”的卡塔尔鞠躬,这可说是一种稳固自身形象的尝试。但对德国来说,这样的举动显然出现得不是时候。
2023年,内阁和议会正式开始讨论草案。一个寒冷的冬天刚过,内阁里的两股对立力量出现了:绿党要迅速推动禁止新的天然气和石油供暖系统,而自民党在猛踩刹车,社民党夹在中间。议会里,联盟党和选择党批评该法案远离现实。
议会外,房主和行业协会警告成本高昂且实施困难。执政党希望夏休前快速通过,被联邦宪法法院叫停。夏休后议会重启讨论,而民众在掰着指头算经济负担:热泵的成本有时超过20000欧元,远比燃气加热器高;资助计划又极其复杂,许多人根本不可能搞清楚;不知道翻修费用是否能承担;老年房主担心自己要失去住了一辈子的房屋;低收入家庭自觉他们的生计还不如政客的“环保理想”重要。此外,供暖法是否及究竟带来多少减排,不少专业人士也很存疑。
2024年1月,一个弱化版的法案在绿党强推下生效。这个环保色彩浓厚的法案极大影响了绿党支持率。作为第一执政党的社民党,两头不讨好:法案推进如此迅猛,社民党最关心的社会公正难免受到削弱。对他们来说,哈贝克的想法过于激进了。社民党也不是没有批评过,党魁克林拜尔在开始讨论时就多次强调必须“更说得通”和“令人能接受”,议会党团主席穆岑尼希也直言“绿党在沟通上犯了错误”。不过,最后结果就是既显得自己缺少态度,又必须为不讨喜的《供暖法》一起承受质疑。
债务制动,则是德国宪法第109条和第115条限制政府新举债的一项规定。其主要内容是:联邦政府可举借的新债总额最高不得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0.35%;除例外情况以外,各联邦州不得举借新债;在危机时期,如果联邦议会宣布紧急状态,则以上两条不用遵守。
2023年秋,“交通灯”政府希望重新分配疫情危机贷款,朔尔茨希望通过“有利于增长的预算政策”来加强经济。该计划被联盟党一纸诉状告到联邦宪法法院。11月联邦宪法法院作出了判决,判定政府提出的补充预算违宪。一个600亿欧元的巨大缺口随即出现。许多人希望政府解决经济不景气、生活成本上升和基础设施破旧问题的同时,联邦政府却不得不痛苦地进行节流。
“交通灯”三党再次吵成一团:社民党和绿党希望改革或暂停债务制动以便能继续投资;自民党认为应该严格坚持债务制动并提出削减给低收入人群提供最低保障的公民津贴;社民党和绿党又提出增收财富税,被自民党一口回绝;社民党和绿党“另辟蹊径”寻找融资手段,自民党指出这是在尝试规避债务制动。结果是三败俱伤:政府僵局使得领衔执政的社民党显得力不从心,绿党被骂脱离实际,而自民党财长林德纳虽赞成判决却要收拾经济缺口的烂摊子。
无论“麻烦”是绿党还是自民党带来的,社民党和朔尔茨都得因领衔执政受到牵连。三党而非两党的磨合成本让人精疲力竭还备受怀疑。事实上,在宪法法院就债务制动做出判决推翻预算之前,“交通灯”就已经暗了。执政三方,没有一个从争端中获益。与各自最高点相比,三方支持率都很快下降了近一半。
2024年秋,自民党内部发了一份战略文件,不仅包含了对退出政府的“理想时间”分析,还有条理地概括了各个步骤,有若干阶段被标记为“露天战斗”或“激烈战斗”。种种军事术语,让它堪比一场战争模拟。自民党似乎将退出政府视为战略规划的转折点。或许正因此,他们用“D日文件”来命名整个战略,弄得好像真是一场军事行动一样——“D日”原指1944年6月6日对二战产生历史性意义的盟军诺曼底登陆。这份自比“诺曼底登陆”的规划在三党联盟解体三周后流出,其中清楚计划了让政府崩溃的日期应在11月4日至10日之间。果然11月6日“交通灯”宣告熄灭。
这份“D日计划”在公众眼里有很强的阴谋味,尤其是其中体现出自民党作为议会常驻党派和执政方却在暗中把自己包装为反政府的战斗形象,使它在自民党内也引起很大争议,一群高级党员因无法接受这么不光彩的做法而退党。
当地时间2月19日,德国柏林,朔尔茨与默茨举行了第二场总理候选人电视辩论。图/视觉中国
天灾还是人祸?
从一开始,“交通灯”政府就被许多默克尔16年执政周期因追求稳定而沦为牺牲品的积弊逼到墙角。与接棒科尔长期执政的施罗德相似,朔尔茨也发现,解决积压的改革痼疾和遗留下来的经济衰退难题,首先“吃螃蟹”带来的未必是欢呼。
和默克尔风格相似的朔尔茨,尽管在任上尝试采取了比施罗德更从容的做法,运气却是前所未有地差:除了急需缓解的陈年弊病和历史上首次三党执政这种“高难度动作”外,上任时新冠疫情尚未过去,供应链没恢复,社保在硬扛,位置没坐热欧洲本土就爆发战争,国际秩序随即产生剧烈颠簸,对安全的担忧席卷人心,能源供应中断……N根支柱,一下子都塌了。
改革者的吃力不讨好,在一个与“大局”关系没那么密切的领域里表现得更明显:德国铁路长期被批评规划过时和设施老旧。默克尔执政时期,基社盟的交通部长做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交通灯”里的自民党交通部长维辛提出“走廊改造”,决心整顿铁路。然而,短期内大量道路施工导致德铁准点率降到历史新低,于是自然没人感谢他。
这一切之上还有战争。承平日久的欧洲,不少人已失去对战争的想象。德国媒体常把社民党和绿党相提并论。自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以来,绿党常以外长贝尔伯格为形象代言人,它为什么从一个以反战运动为标志的党变成如今议会内最好战的党,对很多曾经的铁杆支持者来说也是个谜。社民党则是主流政党里唯一明确拒绝升级事态的,但也正因此在很多人眼里显得不“过瘾”。
尽管2024年5月欧洲大选结果被解读为谈论俄乌冲突对竞选结果不利,社民党还是把拒绝升级武器和致力于用外交手段平息战火写进竞选纲领。朔尔茨提出更多防卫自主,但不认同“参与国防开支比例竞赛”。可见“交通灯”里的社民党并非全无主张。政治遗产在延续。德国“联结东西”外交风格的奠定,以后来获诺贝尔奖的勃兰特为代表的社民党人厥功至伟。但此刻,社民党也正因此在议会里腹背受敌,格外孤独。
钱怎么出,谁来出,才是关键问题。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后不久,德国政府宣布了对乌大笔援助计划,全是财政计划外的。不过,中右翼又不接受新举债。选战期间,朔尔茨拒绝向乌追加30亿欧元武器,理由是“我反对从养老金里拿走这些钱”。默茨批评朔尔茨“不负责任”,绿党称可先与在野党达成超支协议,从预算中直接扣除。朔尔茨反驳:怎会如此简单,任何人想在预算中为乌克兰支出巨额专款“都必须说明钱从哪里来”。
战争带来了能源问题,如今约等于环保问题,又约等于工业化还是“去工业化”问题。莱布尼茨经济研究所所长认为,《能效法》是“增长杀手”。而经济和环境部长哈贝克讲的故事是:阳光和风都是免费的,环保不费钱,据此搬出一套实现完美主义风格零排放的能源构想,《供暖法》只是其中代表。其中每一步单看理论都说得过去,问题是:需要这么步步惊心吗?即使在真空条件下,设计里也得有容错率。依赖于太多环节上步步不差的执行,以及一系列对精密度要求极致的环环相扣的设计,如同乌托邦。如果某环节不如预设的顺利呢?应该拿民众的福祉来做概念实验吗?
在工业化面临转型的当口,德国电价飙升至2019年的两倍。从结果看来,环保也是要钱的。无论是大众汽车、蒂森克虏伯还是博世,这些工业巨头几乎没一天不传出坏消息。在德国生产因成本高昂几乎无利可图,企业大量外迁的背景下,哈贝克坚持气候目标,大西洋对岸的特朗普却在说“钻吧,钻吧”,鼓动增加石油和天然气产量。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身为律师的朔尔茨打了不少劳工权益案子。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社会进步。在“社会公正”的观念下,环保也是一种代际公平。2000年施罗德成立了能源署,德国开始能源转型。不过,如今弱势群体也变了。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劳工阶层”,而是变得分散。各种人群,各有各的弱势,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感到被世界辜负。
“风直吹到脸上”
在任期间,朔尔茨唯有两次流露出明显情绪,一是“时代转折”演讲,二是“交通灯”熄灯当夜。这位要求自己和下属“永远不要生气,永远不要歇斯底里”的总理,临了还是真情流露。
朔尔茨曾希望民众能逐年加深对他的了解,看到他虽然可能并不很外放很有魅力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事实上,他在首次三党联盟和内忧外患里确实存在感很低。社交媒体时代,有表演性的政治人物更受关注。内阁里这样的人物是贝尔伯格和哈贝克。低迷与虚热共存的情绪里,很多人开始期待一个政治强人,一个能一拳砸在桌上的人。随着环境与个人关系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选民更强调自我感受,认为民选代表主要代表个人直接的利益和好恶。这种碎片化的政治意见,要求政府领导人得是能沟通黏合的人。朔尔茨延续了默克尔式调和者的沟通风格,却没有调和的时间。
就在距离大选还有一周的周末,慕尼黑再次发生阿富汗难民伤人事件。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新上任的美国政府代表对俄乌对欧洲对德国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这都会触动最敏感的神经。大选冲刺阶段,媒体又开始议论是否被朔尔茨“火线提拔”的国防部长皮斯托里乌斯才是更好的社民党候选人。但是,难道他们忘了2021大选前后通贝格的支持者每周声势浩大的游行吗?同样,当默茨也在批评2015年默克尔难民政策导致了极右翼上升时,很多人也忘了:当年她在节目上没有当场允诺难民女孩留下来,马上被大量声讨的舆论给淹没了。
总理候选人电视辩论上,朔尔茨败局已定却毫不露怯。默茨也说“交通灯并非一事无成”。考虑到他向来尖锐的说话习惯,这接近于恭维了。这也意味着,他已隐隐意识到,执政难度远远超乎选战时各党为了争取民心所讲的故事。
在大选前的最后一次议会上,面对攻击,朔尔茨说“风直吹到脸上,而且以后也会这样”。他补充道,和在野党不同的是他从不向选民许诺“天马上就会变蓝”。这似乎是这位提出了“时代转折”的总理,对转折中的时代的认识和留下的警告。
(作者系德国汉堡大学社会学者、汉堡文化与媒体部顾问)
作者:周睿睿
编辑:徐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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