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唐 · 李商隐《谒山》
已经是雨水节气,早春有几日白天晴和,梅花已然盛开,游玩的路上,甚至走热了流汗,卸下了棉袄。以为天气晴稳了的时候,一夜春寒,耳朵居然冻伤了。早班的路上,手指被冻得生疼。那种如在冰水中凛冽感,更甚于晚冬。春水冷于冰,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时段吧。
我在想,为什么会感觉比冬天还冷呢?这是因为早春时节,海洋气流带来了大量湿润的空气,空气中水分增多,早晚之间,温度还很低,这种湿冷的感觉,比略干燥的冬天还让人觉得阴寒。而身体承受不住一天之内冷暖的温差,露在外面的耳朵,血气在冷中收缩,而形成冻伤吧。
要知道,一个寒冬都过来了,居然冻在了春初。
因为这种冷如冰的感觉,联想到李商隐的春露冷如冰。
而读诗最美的是在生活现实的某一种情境,忽然联想到某句诗,而得到共鸣。
这是诗的魅力。
李商隐大概是生命的最后两三年,也就是四十四五岁的时候,离开了四川西川节度使幕府,然后一路踏山访水,回到长安。这个中间,因为旅途,也因为时间和精力的放松,写下了很多情景交融的美诗。当然这座山,是路途中的哪座山,已经不可得知。从四川到长安,迂回婉转,何止千里,而已经身带疾病的他,也并不急于马上回到长安。对于他来讲,年轻时候的仕途热梦已经消退,回到长安,也不可能立即有高位迎接他,而已经失去了妻子,且最后一个从军报国的梦想,在西川节度使幕府,也已经圆满。这是生命中难得的休闲放松时段。
李商隐年轻时做过道士。所以对于山水,自然会有一种别人不能企及的道家情怀。那些道家知识,神话典故,对于他来讲不但不陌生,而且曾经投入过深深的情怀。
但是愿意相信和相信是有区别的。李商隐并不相信鬼神和永生,所以后来考进士,跻身官途,渴望现实里建功立业。二十多年的人世辗转和蹉跎,他对于人生和时光,有着更深的感悟,反而致敬了从前了道家修行。
所以这首诗的题目,很是郑重,叫做“谒山”,谒是拜谒,带着崇拜和虔诚去朝山,而不是简单的踏青游玩。道家崇尚万物有灵,所以人们要敬畏崇拜自然。尤其是山脉,恒古存在,有着天然的气势,滋养着万物和生灵。
长绳系日的典故,出自上古典籍《山海经》,上古有夸父,为了追逐太阳,不停的奔跑,渴了就饮用渭水河的水,但是渭河很快被他吸干了,他于是又向着太阳奔跑,饮干了北方大水泽,然而他还是没有追到太阳,最后干渴死在了路边,化作了一片树林。
这个故事里,并没有用绳子挽住太阳的传说,但是人们认为夸父追日,是要留住太阳和时间。
在 西晋 傅玄的《九曲歌》里有“岁莫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
说的是,一年到了岁末,太阳行到了遥远的地方,光线暗淡了,哪里能够有长绳子,挽住太阳,不让它远去,让太阳永远照耀,温暖如初。当然还有个深意,就是挽住时间的流淌,人生不再有生老病死,让最美的时光永存。
那么岁时流逝的那种伤感,也往往是在,一年的岁末和开始最为明显,因为一年即将过去,一年又将开始。
长绳系日在唐朝之前的古意中,多用于岁末。没有长绳子可以捆住太阳。
写这些,是因为李商隐是早春离开西川幕府的,在过年和过年后不久,就踏上回长安的旅程。
当然他最有可能是登上的秦岭北麓的大散关,这里曾是西蜀和长安之间的交通要道,崇山峻岭,气势巍峨,而上面有一座久远的道教圣女祠。李商隐曾经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来过一次。那个时候的他,青春鼎盛,一方面是刚刚脱离了道教的约束,另外一方面,他是新晋的进士。他当时喜欢这里,却也无暇多看。
但是二十年后,他是抱着刻意登临的情怀到来。
站在了群山之巅,久久凝望。
他必定是读过《山海经》,也熟读过古人的诗句。
从来,就没有刻意系住太阳的长绳啊,从夸父,到傅玄,当然也包括了曾经作为道士的他。
这是时光之感,岁月之感,当然我相信,这是又一年的早春或者春季。
“水去云回”是流利的时间感,但是在李商隐眼中,更是实在的自然景色。因为春水东流,春云飘荡,又一年的春天,似曾相识,重新来到。
但是年年春色相似,人却老了。
而这种时光不再的悲伤,对于表面平静的李商隐来讲,是一种郁结很久的悲哀。
从感情生活上来讲,脱离道教,他失去了一份刻骨铭心的仙女之恋,而现实生活中,他失去了他最爱的妻子。
从现实层面来讲,年轻时,修道无成,考中进士后,仕途又备受打压。大约人生是苦多乐少吧。
这样苦多乐少的人生,也渐渐在流逝,对于已经抱病好几年的他,已经隐约感到了生命的倒计时。
很多人喜欢李商隐的诗,甚至李商隐这个人,究竟起原因,就是在他的身上有着很多平凡奋斗人的影子,这个内核,就是残缺和不足,顾此而失彼的困窘和悲哀。
当然李商隐是不凡的,他会借助神话典故,来表达这种残缺和遗憾。
东晋·葛洪《神仙传》是唐朝道家人的必修课,因为可以知道神仙在怎么生活。
我说过,李商隐并不笃信神仙,但是他却能领会其中关于时间和世界的浩瀚流转美。
在神仙传《麻姑》一文中,麻姑是个仙女,降临到方平家,她以神仙的口吻说,我来到这里,已经看到东海三次变作了种植桑树的田野,我刚从蓬莱过来,那里的水,又比从前少了一半,我在想,是不是很快会变成陆地山川?”她的哥哥说,“大神仙说了,东海不久就完全变作了陆地,上面都是土壤和烟尘”。
沧海桑田,也就被形容成世事变化之大,仿佛是浩瀚的海水,变成了陆地。
站在崇山峻岭的顶端,激发了李商隐内心的那种道家仙气,临山川四海的飘然。
远方云海,宛如沧海。他就是那个仙美的少年道士,麻姑如同他姐姐一样言语自在而随意。麻姑姐姐,我要买东海可好?这样可以永远拥有海水和明月。
但是瞬间,他又回归了现实。
神话中的东海,尚且年年变小,现实中的沧桑更是带走了他的年华,或者还有生命。
就算是在神话中,沧海都不永,麻姑姐姐告诉他,沧海只变成了一杯茶那么大小,虽然美,却只在你掌心,而且随时都消散,如同春露,你看到,你握到,是什么感受?
冷如冰。主观客观都是一种彻骨的幻灭和凉冷。
李商隐肯定不是说的沧海桑田的神话,而是说的时光和生命的流逝。
很多事情不可逆转,那些最美好的,不断在流逝。
当然最小的,也最精华。那是他尚在跳动的容纳过沧海的心。
对于人生,他有太多的不舍和遗憾。
对于往事,他有太多的愧疚和不足。
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他会怎么选择?他也知道,并无答案。他依然爱着那个曾经和他一起修行的道家姑娘,但是此生变成了两两遥望,甚至连话语和通信都绝了。他愧疚自己半生清贫,没有给妻子安稳的生活,妻子在他三十五岁时抱病离世。
失去了生命最重要的爱和亲人,季节的春天,带给他的是更多的春寒和凄冷。
李商隐此时已经小有积蓄,甚至节度使安排他回长安,是给予另外的交际和重用。
但是对于李商隐来讲,这些都不重要了。
洞彻生命本身,就够了。
一生密集而激烈的奋斗,最终会如同时光消逝。
在于恳切的过程,看淡如烟如幻的结尾。
但是人间终究不肯辜负他。那一生的沧海,化作了传世的凝练的诗集,千年尤在。
那是超越了时光的沧海凝玉,如露如冰,终于永恒。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