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装饰金色穗带的阍吏就站在旅馆门口,乍眼望去,像是一位陆军元帅。阍吏的举止和风度也堪称完美,亲切的问候,轻柔的寒暄,小心翼翼引着刚下车的客人走上门前的台阶,再穿过那道转得悄无声息的旅馆大门。门后的世界是时光倒流后的世界,大堂上两座壁炉,火光熊熊,印象里大英帝国只有在版图未经消磨前,炉火才能烧得那样壮丽。壁炉边上的黄铜碳斗含蓄地闪烁着光亮,是爱德华时代的女佣日常擦拭后才有的那种光亮。红色丝绒帐幔拢出富丽的年华,红色毛绒地毯衬出惬意的岁月。大堂里看似随意安放的扶手椅高度合适,能让有风湿性关节炎的客人轻松落座,也能让他们体面地站起。靠背有的竖直,有的后仰;座位有的略宽,有的稍窄,每一位体型不同的客人都能在酒店里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椅子。
西伦敦的中心看上去唯一没变的就是伯特伦旅馆了,一九五五年的旅馆和一九三九年“二战”爆发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爱德华时代的风华。旅馆的客人好像也没变化:前朝元老、贵族遗孀、高级神父,还有那些刚在女子礼仪精修学校完成了学期,赶着回乡度假的年轻女孩。刻意守旧的背后总有些更刻意的筹谋,也难免引发外人对刻意的揣测。果不其然,一位旅馆常客的神秘失踪和离奇重现终究加重了苏格兰场警探对旅馆背景的怀疑,也终于揭穿了幕后主使在旅馆堂皇的面目下经营的那些劫掠勾当。
圣诞假期里最适合读些老派的推理小说,情节不必太紧张,人性点得很透彻。层层迷雾,重重魅影,在冬日的暖阳下或暖炉边,偶尔幻化出一缕热红酒里肉桂、丁香和橙皮的气味,不醉人,很迷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悬案我最偏爱,大侦探波罗的故事很妙,马普尔小姐的故事更好,每次只要见她在故事里拿出毛线针开始编织,残冬里就添了一层暖意。
上个月在香港过圣诞时我读的那本阿加莎是At Bertram’s Hotel, 中文译作《伯特伦旅馆之谜》(上图)。倒数第二章,凶案告破前,马普尔小姐对着伯特伦旅馆古老的厅堂感慨万千,她想起法语里的一句俗话:“Plus ça change, plus c’est la même chose.”——“变得越多,越是不变。”马普尔小姐心想这句话倒过来说也对:“越是不变,变得越多。”谁说不是呢?在中环史丹利街陆羽茶室的二楼念到这一句时我正巧夹起一枚虾饺,虾饺的价钱涨了,味道倒是没变,牛肉烧卖和萝卜糕也一样,还是熟悉的滋味。厅堂里深色的木椅没变,暗自流露岁月的包浆,木桌上的白色桌布没变,桌上白底红字的点心单依旧用一支铅笔压着。墙上的字画兴许换过几件,不过牡丹厅的墙上还是挂着那幅牡丹,远处望去,有几分像于非闇的工笔。
底楼只留给熟客的规矩也没变,那好像是二〇〇二年陆羽发生枪案后定下的。每次我跟着董先生或何培林先生去陆羽都能沾光坐进底楼最里面的包厢,自己来喝早茶,守门的印度人一定请我上二楼。小费的功用没变,落座先塞一百港币给招呼你的伙计,不管脸熟脸生,热腾腾的毛巾即刻上桌。那条毛巾的温度没变,指尖掐住两角轻轻抖开,一阵白汽氤氲,白汽散透了我才敢把毛巾放到脸上,还是烫得开每一个毛孔。
招牌的杏汁白肺汤和燕窝鹧鸪粥出锅的时间没变,十点半落单,十一点十五分才能上桌。杏汁白肺汤喝过好几回,白胡椒的辛香中和了白肺的浓郁和杏仁白汁的清甜。燕窝鹧鸪粥倒是听了林曦的推荐才点的,上个月她来香港才试过,回北京后还复刻了食谱,据说学得九成像。鹧鸪剔肉,和着山药一起捣炼成泥,用去肉的鹧鸪骨架和老母鸡、火腿一起煨出的清汤文火慢煮,最后添几勺发透的燕窝,打一个鸡蛋清增滑,撒一把切成芝麻大小火腿碎提鲜。董太太听说我试了这道菜后笑得很开心,她说她的孙子小时候生了病躺在床上只想喝粥,董太太出门替他去买,孙子还嘱咐说不用去别家,陆羽的这一盅就很好!真是少爷命!
鹧鸪的流年或许不利。香港陆羽茶室这道名菜今年冬天竟然也出现在杭州四季金沙厅的菜单上了。王师傅说这碗粥贵在用料新鲜,高汤要当日现炖,火腿要现切,鹧鸪蓉、山药泥更要现剁。我猜这也是每天十一点十五分才能在陆羽喝到这碗粥的原因了。
看上去唯一有变化的是陆羽的客人,楼上讲广东话的客人比十几年前我初来时少许多,大都讲国语,也有说英文的。年轻的客人比从前多,落座后先拿出手机,照着社交媒体上的美食攻略点菜。看看每桌随后端上的菜点,不难猜出美食攻略里应该有杏汁白肺汤,应该没有燕窝鹧鸪粥。卢冠廷当年唱红《大话西游》主题曲《一生所爱》后说他自己也想不通这首歌为什么会大红,只能说是“人有人命,歌有歌运”了。同是名菜命亦不同,大抵如是。
喝完早茶从陆羽走回文华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马普尔小姐在书里说的那句话。几代人几十年来要做多少顺应时势的改变,才能为世人保住一间不变的门面呢?四十年前董先生在文章里说:“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经济起飞科技发达纵然不是皇帝的新衣,到底只能御寒。”这世上又能御寒又不沉闷的东西真是不多,譬如伯特伦旅馆大堂里的炉火,譬如陆羽茶室刚出笼的虾饺,留得住才好。
甲辰腊月十七,松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