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动地球仪,不难发现海洋占据地球七成以上的面积。倘若“大陆”被用以指代“中心”,那么,某种意义上,海洋才算得上真正的“大陆”。当然,这同样是来自陆地人的成见,因为海洋和陆地从未对立,世间还存在第三种地貌,岛屿。它是拼图的碎片,巨人的牙齿,鸟的落羽。

希腊人崇拜海洋之神波塞冬,但这位统领海域的神明怀有强烈的侵略性和野心,震怒时挥动三叉戟,风暴和海啸就来到岸边,如一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海滩上的巨兽。坚固的大陆上,神明也是坚固的权力的代称。海岛有神,但无论西太平洋还是南太平洋,岛屿流传的创世传说中,都不存在万能的“造物主”。


生活于北马里亚纳群岛的查莫罗人相信,是双胞胎Puntan和Fu'uña创造了世界:Puntan弥留之际,指示妹妹Fu'uña将他的身体用作宇宙的原料,眼睛创造太阳和月亮,眉毛创造彩虹,其他身体部位创造大地的各个部分。完成如上步骤,Fu'uña决定效仿哥哥,于是投入大地,降落于名为“guamathan”的岛屿,化作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迸裂,人类由此而生。他们说,人类最初诞生于岛屿。他们说,创世者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对情人,是一对兄妹,因为家庭远比爱情永恒。

作为西太平洋北马里亚纳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关岛的区域划分延续着美丽的创世故事。地图是证据:与“侧腹”相邻的地区叫做“胃”,“心跳”如今是关岛最繁盛的商业区,“血液”紧邻“心跳”,既是一块土地,也是一条河。引用人类学家的观点,人类如何命名世界,就如何看待世界。八只眼看待世界的太平洋岛人,是从内心笃定地相信,人类的身体就是岛屿。






岛屿,也理所应当地成为岛人身体的一部分 —— 从周遭的自然中搜集材料,创造遮蔽身体的衣物,装点身体的饰物。据说查莫罗人最初用以蔽体的衣物都由植物编织而成:1673年跟随西班牙殖民者抵达塞班岛的神父形容,当时岛上女性身着从肚脐垂至膝盖的裙子,如同“由叶子做成的长长的带子”,她们还喜欢将“风信子般的小花编成的花环戴在额头上”;男性会在特殊节日穿上树根制作的衣物,战争时期或出海时,便换上露兜树叶织成的无袖背心或马甲。

现代查莫罗人仍用岛屿上的自然之物装点身体。出生成长于塞班的Zenn Tomokane是很好的例子。他交替的日与夜,仿佛现代塞班的一体两面:平日是酒店餐厅的主厨,夜里和闲暇假日,又变成业余的珠宝创作者,把那些在塞班、菲律宾、冲绳......世界各地海滩拾拣的漂亮贝壳,一点一点依照脑海内的图景“雕刻”出来。





“制作配饰前,我会反复观看这些贝壳,看上一百遍,直到清楚地知晓它们会变成什么样。这是我的责任。如果我要用机器切割,改变贝壳自然的形态,它就必须以最美的形式呈现。如果它变成‘废物’,我会非常难过。”Zenn说,贝壳经受海浪侵蚀,被沙子打磨,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有人会说,这不过是一些贝壳,但我会说,我们如何看待这些贝壳,如何欣赏这些贝壳,视角决定了它的价值。”

查莫罗人也以这些贝壳雕刻的配饰识别彼此,比如,当一枚贝壳被切割成隆起的弧线,诉说着上弦月的低语,以及引发的潮汐,可视作力量的象征,而当大大小小的海菊蛤壳被雕成完美的圆,在中央打出孔洞,就意味着金钱的力量开始流动。Zenn告诉我们,他为自己设计的一条项链,前方是具有查莫罗身份象征的上弦月形贝壳,链条由16颗褐色虎眼石串联,戴上项链,“贝壳便是我前方的盾牌,而老虎在身后守卫着我,因此我从不害怕看不见的事物。如果我一直戴着它,人们就会知道,它即是我。”他说。



太平洋的蓝色盛气凌人。有时,这种蓝与蔚蓝的天色杂糅一团,出海之人仿若抵达古老的天地未分的时代,但更多时候,深蓝、苍蓝、蔚蓝、钴蓝......不同层次的蓝色的堆叠,会从潜意识深处拉拽出名为飘零与孤独的绳索。漂流不远如陆人想象的那样浪漫与诗意 —— 岛人会告诉你那些暗流涌动的凶险,以及与自然博弈的艰难。

擅长航海,擅长游泳,不是一种选择,而是生存的必需。卡罗林人多数分布于密克尼西亚群岛以及北马里亚纳群岛,二者皆为距离大陆最遥远的群岛,被架在亚欧、大洋、北美大陆构成的三角形中央。地图上半个指节长的距离,卡罗林人划独木舟需要整整三天。Mario Benito就是这样,从他的家乡,密克尼西亚群岛中一座仅50公顷的平原岛屿,“跳岛”来到更北部的塞班岛。然后,本打算继续航行的他,在岛上遇见现在的夫人,留了下来。


跳跃。他描述横越岛屿的动词有种曼妙的轻盈。言语中岛人的轻轻一跃,行动起来,却变成需维持独木舟平衡的审慎。Mario头戴的红黑色串珠配饰表明,他是一群人中的船长,那条黑红相间的独木舟是他的船;仅看他布满海洋痕迹的皮肤,你就知道这是位航海老手,他的肌肤透着吸收阳光后略显干燥的棕黑色。他至今遵循卡罗林人的传统,夏日时裸上半身,以长布裹住下身,冬日里套一件T恤,手持一根木杖,如此走向船,如此远航。但他已是位长者,如今近60岁。

像他一样,很多卡罗林人还在坚持使用独木舟,用手划桨。这是岛人航海文化中重要的一环 ——“坐有引擎的摩托艇很容易,它速度更快,但我不想因此失去我的文化:建造独木舟、雕刻独木舟、划船、自我导航......”





或许还有吟唱。出海前,他们唱,请求 mananiti(祖先的灵魂)保佑平安归来;带着渔获回来时,他们唱,将最好的鱼献给已故祖先的头骨,表达渔获的感激;造船前,他们唱,将椰子举起,再置于原木底下,期望能够这条船拥有好的“精神”,驱赶坏的“精神”......唱歌的仪式贯穿于岛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他们相信祖先的力量。所以,有些船的船尾刻有头像,描画的往往是一位留着飘逸的长发的男子,人类学家分析,可能是仿照主人或领航员的形象,也可能代表祖先的灵魂。

如何拥有一双鹰之眼,穿梭于海上“不可见”的航道,在沉浮中辨认出岛屿形状、辨认夜空里“谜语”般的星图,顺利抵达又顺利返航?同样,这不是一种选择,“不能因为不喜欢、做不到就不去做,你必须活下来”。




所以,这张以岛屿为圆心而编织的大网,不仅繁复、细密,也暗含暴戾的血色。的确,生存是至关重要之事 —— 但也可以被轻轻放下。因为物资匮乏,土地贫瘠,岛人反而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眼前脚踏实地的生活中,这让他们乐观、实在;同样因为物资匮乏,土地贫瘠,岛人愿意互相照拂、互相体谅,共享来自海洋的资源,这让他们无私、热络。

“对我们来说,海是岛屿的一部分,它是我们岛人的‘农场’—— 你们从陆地饲养的牛和猪获取食物,我们从海洋获取食物。它也是我们的高速公路,把我们和社群中其他的岛屿连接起来。我们不会开车去探望亲戚,我们在海洋中划独木舟。大陆上的人幼年起学习如何骑一辆自行车,我们则是学习如何划一条独木舟。”


有趣的是,“船”在英语中有两层含义:船,以及血管。二者的关联道出岛人生活的根本:船即是血管,如同心脏输送血液以维持生命机能,船输送海洋中的食物以维持岛人的生存。那么,血管又如何被取缔?

“其实我觉得,独木舟比摩托艇更安全,因为它从来不会没油。”Mario落下他的调侃,起身向海滩走去。






inafa’maolek。一个查莫罗人说,这仍被视作构建生活的基本原则。直译的话,“制造”(Inafa')“好”(maolek),意思是恢复和谐和秩序,具体说来,则是“创造一种更大的相互依存关系,扩展到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更大社群的关系”。

语言就是意识。或者说,语言界定了能被说出、记录和认识的参数。一门为万物生灵赋予生命属性的语言里,不可能住着一群亵渎自然的人类。而使用这门语言创造传说和民俗故事的人,通常也让树木、石头、潮汐、风暴自己说话 —— 更接近大洋洲的南太平洋群岛,生长出不同版本的创世故事:当太阳冲出地壳,把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万物的祖先纷纷破土而出,开始为万物命名,并把它们的名字编成歌谣。千万年来人们无数次唱起歌谣,便是重复祖先创造的行为,让万物再一次自己创造自己。


诗人Karlo Mila来自新西兰罗托鲁瓦。她于近年创立Mana Moana领导力项目,意图重新唤起太平洋原住民认识和存有中蕴含的力量、能量与生命力。在公开发布的散文中,Karlo提到,“我寻找大量太平洋语言中共享的原型概念,我们曾集体使用这种基于语言的概念去塑造和理解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其中许多词汇是量子的 —— 例如vā / wā,很容易就可以翻译成量子场。”......“在这个宇宙的谱系中,一切都仰赖吸引力的关系而繁衍,我们是所有先于我们存在的事物的晚辈 —— 那些植物、岩石、天空和海洋。作为晚辈,我们的责任是明确的:服务并保护我们的长辈。祖先的tapu —— 行为准则,规定了the vā —— 万物之间‘正确的关系’,从而能形成一个和谐的系统。”


关系,被视作岛人语言系统所关注的核心。人类社会中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可以被解释为关系的问题:气候危机是自然与人的关系,原子化是人与人的关系,失序是人与社群的关系。

古时的岛人为了维系与他人的关系,会坚持以物换物的原则。Zenn举例说,自己赠予工匠的贝壳项链,如今仍会换来一堆珍贵的海菊蛤壳。他人的恩惠曾被记录于纸本,现在,这些小小的善意写进了手机备忘录。岛人不能让天平歪斜地倾向一侧。时代变动,他们依旧记得,关系的维护,是从彼此受惠开始的。




和自然的关系也类似。在不同的太平洋岛屿,岛人为风暴、海啸、阴云创造的故事中,往往有一个自私的人类和一个勃然的象征自然的神明:是人类先行撕毁了共生的协议。对海洋的敬畏,也用语言,用圣歌、故事、传说、祈祷和谚语,烙印在岛人的骨血中 ——“不要做任何伤害海洋的事。”一辈子航行的Mario,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台风或许会环绕塞班岛,但从来没真正登陆过塞班,包括海啸,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足够尊重海洋,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应该持续敬畏海洋。”



查莫罗语中有个单词mo'na,用法难以捉摸,既可指代前方,也可指代后方。语言学家指出,这代表查莫罗人对时间的认知是循环的。也就是说,他们认定,时间和历史永远不会向前移动,总是回到同一个点。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是在一条直线上的离散单位,而是在一个圆圈中连接在一起的点。所以,没有前方,没有后方,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进步,没有落后 —— 或许,也没有海洋,没有陆地。只有一点是确凿的:亿万年前和亿万年后的地球没有不同,那张以岛屿为圆心的无形大网曾经显出、也终将显出具形的连接。而散落世界的群岛,会在缓缓地移动之中重新连缀,那时,大陆即是岛屿。那时,地球亦如暗淡的蓝色岛屿一座,悬浮于太虚之中。


出品人Gao Chi

摄影Sihao Li

监制、造型Macci Leung

编辑、撰文Leandra

化妆Anna Hu

发型H

模特龙希 @aart models

潜水模特Ashuri Reiko

制片、时装统筹Tweety Zhou

美术小岳

摄影助理滕奇

当地协助Peter

造型助理Sonnie、Ruijia、Novak

特别鸣谢马里亚纳观光局、

塞班岛皇冠假日酒店、悠趣优旅行

视频制作

导演郑咪

摄影师Oliver Liu

剪辑/声音设计bolun

调色刘飞

字幕排版陈觅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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