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旧衣柜前翻找冬衣时,那个漆皮剥落的铁皮盒子从棉絮堆里滚了出来。深蓝缎面的发卡躺在褪色绸布上,边缘的玉兰花镀层已经斑驳,却仍能映出窗棂外飘落的雪。三十年前的栀子花香突然漫过鼻腔,耳边又响起缝纫机细密的哒哒声。
1995年的夏天像浸在蜂蜜里般粘稠。七岁的我趴在缝纫机台面上,看小姨妈把碎布头拼成彩旗。她左手无名指总缠着胶布,针尖在发黄的的确良布料上跳跃,时不时用虎口蹭掉鼻尖的汗珠。
"手别碰机头。"她突然抓住我伸向转轮的手,掌心的茧子刮得我发痒。我趁机摸到她小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去年帮我摘风筝时被铁丝划破的。消毒酒精倒上去的瞬间,她哼着《夜来香》的调子,睫毛都没颤一下。
那年镇上的裁缝铺倒闭,小姨妈的缝纫机从店面搬回十平米的出租屋。夜里我常被哒哒声惊醒,昏黄台灯下她的影子投在起皮的白灰墙上,随着机针起落微微摇晃。有次暴雨冲垮了顶棚,她把我裹在防水布里踩着积水挪床,自己却整夜坐在漏雨的窗前改衣裳。
发卡是她用边角料做的。那年我考进重点初中,她破天荒收了个红色烫金请柬,对方要定制二十套婚礼用的刺绣桌布。完工那晚她哼着《何日君再来》,从铁盒里取出这个发卡别在我乱糟糟的麻花辫上,"我们小囡要当文化人啦",栀子香混着缝纫机油的铁锈味,在她染黑的发根与新生白发交界处萦绕。
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小姨妈在菜场昏倒时,怀里还揣着给我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她却在病房里数落护士输液管位置没贴好。我攥着病危通知书冲进走廊,听见她正和护工讨价还价:"住院费够买三件羽绒服了,孩子下月要去省城竞赛..."
最后一次化疗后,她执意搬回老屋。止痛片让她的手指不再灵活,却仍坚持教我钉纽扣。"女孩子总要会针线",她捻着线头的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斜斜像雨天的蜗牛痕迹。临终前夜,她忽然清醒,从枕下摸出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万块钱,每叠钞票都用裁缝划粉写着"学费""生活费""买书钱"。
雪粒扑簌簌敲着窗玻璃,我摩挲着发卡边缘的裂痕。楼下传来女儿练琴的声音,是那首《献给爱丽丝》。梳妆镜里,四十岁的女人把玉兰发卡别在鬓边,恍惚看见玻璃深处有个穿碎花衬衫的身影,正踩着老式缝纫机,把星星月亮都缝进夏天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