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筒状的灯罩外壁,有一群精怪正在互相追赶。只见它们绕着轴心,朝同一个方向做着圆周运动,当跑完一周,还会再次出现。精怪是纸片剪的,身子僵直不动,这本是走马灯运转方式的局限。到了精怪身上,情形却又有不同,精怪们僵直的身子飞旋,未尝不是怪状之一种。蜡烛点燃,黄昏时的房间为之一亮。热气源源不断地推送,叶片旋转开启,精怪骤然间激活。在走马灯看不见的内部轴心,传来一阵扰动,牵着精怪们原地盘旋,那时人们对精怪随意驱使,近乎拉磨的驴子。

走马灯是用上升的热气,推动走马灯内的飞轮装置旋转。飞轮上缀有骑马的人物,随着飞轮转动,骑马的人物互相追赶,便形成了饶有趣味的动态景观,因而称之为走马灯。走马灯的历史,似可追溯到秦汉时期,西汉刘歆《西京杂记》载:“有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下作蟠螭,以口衔灯,灯燃,鳞甲皆动。”这种五枝灯,便是用热气流制造动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称走马灯为影灯:“若沙戏影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燕京岁时记》格外注意了走马灯的象征意味:“走马灯者,剪纸为轮,以烛嘘之,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烛灭则顿止矣。其物虽微,颇能具成败兴衰之理。上下千古,二十四史中,无非一走马灯也。”

明刊本《西厢记》里有一盏精巧的走马灯,灯架盘丝走线,用丝线悬挂人物车马的纸片,上演的是张生智斗孙飞虎的戏码,随着飞轮旋转,人马前后追赶,灯罩俨然袖珍的舞台,旋转的人马将紧迫感带入剧情,对走马灯的应用真是恰到好处。这种悬挂的纸人纸马画片,姑且称之为走马灯画片。清代的桃花坞年画作坊中出现过多种走马灯画片,以木版年画的技巧套色印制,不限于纸人纸马的传统造型,杂取神魔小说及志怪故事里的人物,做出了一系列精怪形象,如《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封神演义》里的“大破万仙阵”,还有《西游记》里的“龙宫借宝”等场景,都可见到精怪的身影。甚至还出现了以精怪为主题的走马灯画片,在这些画片里,精怪得以分门别类,集中展示,这在古代的视觉系统中算得上是空前的。

在精怪题材的走马灯画片中,《山海经各种奇样精妖》格外引人注目。虽然打着《山海经》的旗号,实际上与《山海经》并没有多大关联,而是民间想象中的精怪大聚会,还有《四海野人精》之类的系列画片,也刻画了一批民间精怪,生猛而又妖艳的精怪世界。可以想见,当年人们从画店里购买这种精怪画,回家后剪下来装饰在走马灯上。到了元宵之夜,灯光燃起,照亮一室,怪模怪样的精怪绕着灯烛转动,彩印的精怪在半透明的纸上,经灯光照透,愈发鲜艳可爱,精怪走马灯牢牢吸引住孩童的注意,可称得上元宵节最为惊艳的节目了。这类版画也有另一种用途,不再用于剪贴装饰走马灯,而是作为完整的画幅贴在墙壁上以供观赏,当此之际,精怪仍保持腾跃的姿态,却也队列齐整,大有展陈之意。

清咸丰十年(1860)太平天国攻打苏州,桃花坞年画的从业者逃到上海躲避战乱,在上海另起炉灶,于是便有了上海旧校场年画的繁荣。上海的工匠重新翻刻过一批桃花坞的走马灯精怪画片,还在此基础上新绘了一批图样。新与旧的叠加,实属古版年画中罕有的精怪大爆发。这些精怪有的变成人形,有的还是半人半兽的状态,还有各式动植物,涉及飞禽走兽,昆虫海鲜,甚至花卉盆景,都可以成精。

除了动植物之外,还有日常使用的器物成精,譬如桌椅板凳成精,甚至夜壶马桶也成了精。这些精怪的构图方式也值得注意,它们有的修成人形,跨骑动物坐骑,暗指其原形即所骑的动物,这种模式不妨称之为“叠加式”。更为怪异的是半人半兽的形状,譬如蜻蜓、蝴蝶的脑袋是人头,不妨称之为“杂糅式”。


《新绘山海经各种奇样精妖》 清代 上海旧校场年画

这是活在民间故事中的精怪,想象中的芜杂的精怪家族,总能唤起古老的记忆。江南地区“好巫鬼,重淫祀”,在精怪画像的背后,还有更为久远的文化传统,比如《四海野人精》里就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山怪精即山魈,是山中木石之怪,也即《荆楚岁时记》中提到的山臊:“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猢狲精是孙悟空的翻版,百花精俨然黛玉葬花的形象,柳树精是传说中吕洞宾的弟子,明代谷子敬有杂剧《吕洞宾三度城南柳》,说的是吕洞宾度化岳阳城外的柳树精成仙。或取自文献记载,或取自戏曲,精怪的民间土壤可谓丰厚。其他精怪则从旧有的成例中仿造出来,有柳树精,便有松树精、柏树精,同样是一野人,头上顶着相应的树叶,树精便可无限开列出来,桃花坞的走马灯画片《新增盆景百花精演戏》,更是将植物一路的精怪集中处理,所开列的均为盆景变化的各路花妖,玫瑰花、玉兰花、金银花,也都有了相对应的精怪形象,而且多为女子,有的是一雌一雄,在花枝上站立。相应的,动物的精怪也可按此例批量制造,日用器物也可以,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有了人形,这有点像日本的物神“付丧神”。

民间艺人掌握了构造精怪的密钥,就像打开了魔界的大门:可以认识动植物,认识日常器物,似乎还起到童蒙读物的作用。在博物学的意义上进行开掘,精怪的世界便趋向于无限。群像式的呈现,不分主次,亦无视觉中心,或许是无法分出高下,这些精怪个个来路不明。

画这些精怪画的民间艺人,也必是有趣的人,他们的热情等同于博物学者。为了激活小小妖物在画面上的灵性,他们煞费苦心。精怪的动作近似舞蹈,眼珠斜觑着画外的人,有的嘴角还带着诡异的笑。还有半人半兽拼接制造的恐惧,骑乘怪兽进入画面的不速之客裹挟山林野气。这番心力的投注,无疑要有巨大的野心作为后盾,这野心便是要穷尽妖界的秘密。

可惜的是,走马灯精怪画片多数失传,保存至今的只有少数。走马灯画片是消耗品,随买随用,难以保存。这些精怪画片中的大部分图样能存留至今,主要得益于两位外国学者,一位是清末来华的法国人禄是遒,另一位是民国时期来华的美国人裘惠尔,在这两位学者的藏品中,都有较为集中的走马灯精怪画片,而且多是孤品。其中,禄是遒还临摹了几种走马灯画片的图样,收入到他的专著《中国民间崇拜》之中。而裘惠尔所藏则多是上海旧校场出品的走马灯精怪画,部分翻刻自桃花坞,加入了浓重的蓝靛背景色,又是另一番景致。这一时期的走马灯画片颜色炽烈,胀墨的情况比较严重,失去了桃花坞时期的精细,或许与当时的动荡有关。

此外,裘惠尔的藏品中还有飞禽走兽等精怪图样的墨线稿,似乎是受了欧洲博物画的影响,精怪身上的动物特征愈发精准,隐约可见飞禽走兽等形状,但都已漫漶不清,殊为可惜。可以想见,当初的走马灯精怪何其多,一个庞大的精怪家族,曾在烛光灯影的元宵佳节里飞速旋转。江南地区的精怪都聚集在这里面了,在此之前,从没有过这种盛况,在此之后,或许也不会有了。

到民国时期,上海徐胜记、陈茂记等印厂也曾经印制过一批走马灯精怪画片,印制技术也由过去的木雕板印刷改为石印和胶印,算是延续了走马灯精怪画片的薪火。这些走马灯画片,也曾是动画片的源头之一。1926年底,长城画片公司美工万籁鸣、万古蟾、万超尘、万涤寰四兄弟探索制作动画片。当时设备和技术极为简陋,他们遇到的一大难题,就是要把动画人物描在纸上,但需要去掉纸张背景,将人物融入其背景之中。实验多次,甚至考虑过用刀片挖掉背景,只留线条,但又过于费时费力,均告失败。

后来万氏兄弟由走马灯得到启发。有一种走马灯,是把人物画在赛璐珞透明塑料片上,里面的衬纸上画了山峦景物,随着透明薄片上人物的转动,但见里面的山水奔走,好像人物正在翻山越岭。他们受到启发,便把卡通人物也画在赛璐珞透明纸上,不管多么复杂的背景也可以植入了。这种原理看似简单,在当时的条件下却也困扰万氏兄弟许久。走马灯的动态原本就含有动画片的元素,透明塑料片的走马灯也算是后来才出现的新材料和新制式,终归万变不离其宗,也正是在新材料的加持之下,走马灯和动画片有了难以割舍的缘分。

后来万氏兄弟拍摄出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画室》。再到后来,万氏兄弟佳作频出,被人们誉为“中国动画片之父”,他们的作品包括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以及闻名遐迩的《大闹天宫》。《大闹天宫》里的虾兵蟹将等半人半兽的精怪造型,以及霍霍竞进的紧迫而又笨拙的姿态,仍可看到一些走马灯画片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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