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份活,以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份死,这是吴九成的心愿。
文丨新京报记者李冰洁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张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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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深约两厘米的伤口,在右胸侧部,周围已留下黑色的轮廓。
是刺刀留下的痕迹。
漫长的下半生里,吴九成几经辗转,侍弄农田、做裁缝,伤口被衣服盖住,从军人做回江苏省泰州市蒋垛村的农民。他曾将衣服撩起,讲述自己作为红十四军战士先后参加过“老户庄战斗”“八路围剿”“八三黄桥暴动”等数十次战斗。这个伤疤,是他参军的证明。
他一度未能被正式认定为红军,直到2016年8月11日,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人民政府发文,认定吴九成为红军失散人员。
吴九成身量不高,嗓门却大,逢人来拜访,他大声演唱《东方红》。有人送给他一套红十四军的军服,他放在床头,每天早上醒来都要第一时间摸到。
2025年2月11日,最后一位红十四军战士吴九成去世,享年111岁。
吴九成110岁,全家人来给他拜年。受访者供图
“把我葬到我打过仗的地方”
2月15日上午,载着吴九成遗体的灵车缓缓驶出泰州市姜堰区的家中,沿着中国工农红军南通如皋红军小学、江安镇红十四军纪念碑园、磨头镇老户庄战斗遗址等处一路前行。沿途是手持白花前来为他送别的人们。
以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份活,以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份死,这是吴九成的心愿。
2024年10月,吴九成刚过生日,这两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因为白内障,眼睛不大能看得见,说话也成问题,儿媳缪秀兰喂他吃饭,许多次,他含混着说,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被葬到曾经打仗的地方去。
也是这一年9月,央视2024国庆特别节目里播放了一部微电影《国旗之下》,以吴九成为原型,呈现了一名百岁老红军每年国庆都会带领全家四代人一起升国旗的故事。
吴九成的二女儿吴伯华作为家人代表来到了北京,替父亲完成了在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的心愿,病中的吴九成在手机视频的另一头,“眼泪哗啦啦地流。”
“他非常看重自己作为红军的身份,有坚定的信仰和坚强的意志。”吴伯华说。
在吴九成的床头,摆放着红十四军的军服,逢年过节有人来家中拜访,他常常穿好军服,戴好军帽,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我曾经是一名红军战士,就要有一名红军的样子!”吴九成曾说。
2019年学雷锋纪念日前夕,泰州的志愿者在他家的小院里安装了一个升旗台。于是,从那年国庆节开始,吴九成每年都要携一家四代举行家庭升旗仪式。升旗仪式结束,后辈们围坐在吴九成身边,听他讲战斗故事、唱革命歌曲。
吴伯华说,父亲爱唱《东方红》,家里的晚辈,学会的第一支歌,也是《东方红》。
2023年国庆节,吴九成与亲人在家中小院升国旗。受访者供图
被隐藏的记忆
对吴九成来说,行至暮年,才终于能畅快地表达感情。
2016年,他被认定为红军失散人员。此前的几十年,他曾与子女、邻里讲述过自己的斗争经历,但没人相信,“爷爷是红军老战士?讲红军,往往讲在湖南、江西、陕北呀!”特殊年月里,他甚至不敢声张自己的身份。
直到2015年4月的一天。吴伯华还记得,那天,吴九成又提起了红十四军和他的团长张世杰,孙子吴兵干脆在手机里键入了这几个关键词,一搜索发现,江苏省如皋市果真有个红十四军纪念馆,“老人家天天讲,家里人一通商量,干脆带他去一趟。”
2015年9月11日上午,家人们把吴九成送上车,吴伯华说,怕老人家情绪激动,只说带他回老家看看。但车没开出多久,吴九成就意识到方向不对头,“他说这条路线是到他战斗过的地方去的,不是去老家的。”
那天上午,吴九成走进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纪念馆。刚迈进展馆大厅,便对纪念馆工作人员作自我介绍:“我叫吴九成,今年101岁。我参加过红十四军,我的团长叫张世杰……”
老人的举动引来纪念馆工作人员的注意,红十四军研究会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谢建奇赶到纪念馆,陪同吴九成和家属一行参观。
谢建奇至今记得,吴九成在红十四军一师师长兼二团团长张世杰遗像前激动的表现,“‘张世杰团长,战士吴九成来看你啦!你在地下安息吧!’他同时向张世杰遗像行军礼、三鞠躬。”
当天,吴九成的战地经历随着他的讲述逐渐铺开在众人面前。
在红十四军建军大会油画前,吴九成讲:“那天真是人山人海啊!会场搭了三个大台子,用布浆子做的土喇叭,向远处传递声音。”吴九成上前拉住首长,称自己想要当兵,首长操一口湖南话回答他,“要得,要得。”
在老户庄战斗复原场景前,他讲:“我参军后的第一仗就是打老户庄。那时是麦子扬花的季节,老户庄四面壕河,易守难攻,我们武器不好,最后没能打下来,军长老李牺牲了……”
据《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是土地革命时期江苏省境内唯一列入中央军委正式序列的全国14支工农红军之一。《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对红十四军作出评价:“活动于通海地区的红十四军,与全国其他红军武装一样,在敌人统治薄弱的农村,进行土地革命,开展游击战争,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从而打破了敌人多次进剿,壮大了自己,巩固和发展了苏区……对中国革命战争的发展均有不同程度的贡献。”
2015年,吴九成到如皋市红十四军纪念馆参观。受访者供图
红色经历
根据吴九成的讲述,如皋市红十四军研究会向上级部门报告了他的情况,此后,研究会的成员们开始了对吴九成红色经历的调查。
1915年9月,吴九成出生在海安县李庄吴家舍,小名“九儿”。13岁那年,即1927年秋,父亲病故,母亲改嫁,兄弟5人各奔东西,寻求生路。吴九成沿途乞讨,来到如皋西乡贲家巷附近的小燕庄,庄上有一位叫尤德甫的秀才将他收留至家中。
1930年4月,吴九成加入红十四军,由于他战斗中表现突出,被提拔为红十四军一师二团机动队队长,身挎短枪,担负保护首长安全、武器保管和战事应急预备等重任。
红十四军研究会原副会长、秘书长、副研究馆员殷春泉带领人员进行了吴九成生平的调查工作,他还记得,根据他们的要求,吴九成回忆讲述了贲家巷建军大会、老户庄战斗、八路“围剿”、水洞口大会、八三黄桥暴动等重要史实。在讲到八路“围剿”时,吴九成讲述:“敌人被我们包围,为了逃命,跳进河里,不会游水的都淹死了,我们在打扫战场时,在河里摸到一个死人就能缴到一支枪。”
在讲到特别激动时,吴九成撩起自己内上衣,“看!这就是在打卢家庄时,被敌人打伤留下的伤疤。”
殷春泉的后续调查证明了吴九成所述为实,多位尚还健在的老人回忆起了与吴九成相关的往事,江安镇胜利居36组96岁的老私塾先生孙尔贵甚至记得,小名“九儿”的吴九成被秀才尤德甫收养,红十四军建军后当了红军,“看到他身上两支短枪,神气得很,总是跟在大官身边。”红十四军失散后,吴九成回到小燕庄秀才家躲藏过,后因被保安队发现,暴露了身份,孙尔贵再没见过吴九成。
1930年秋,中共中央军委和中共江苏总行委决定红十四军暂停活动,吴九成和他的战友五六人在曾收养他的秀才家隐蔽,继续开展革命活动。一天,一保安队员突然来后房卸门板,为掩护其他战友,吴九成冲上前去紧紧抱住走过来的保安队员,从而暴露了藏在后房的红十四军战友。
尽管最终安全转移,吴九成的身份已然暴露,他无法继续留在如皋江安地区,1931年,他只身一人来到靖江新港十节埭避难,十节埭裁缝孙三大收他为徒,前后近三年。
此后,由于身份再一次暴露,吴九成又辗转至上海、泰兴等地,最终在婚后定居泰州市姜堰区蒋垛镇。
吴九成的右胸处,有战斗留下的刺刀伤痕。受访者供图
“我算什么英雄,那些牺牲的才是真正的英雄”
2015年12月2日和8日,老人委托女婿金克义和孙子吴兵分别口头和书面向蒋垛镇人民政府和姜堰区民政局提出认定红军身份申请。2016年8月11日,泰州市姜堰区人民政府正式批复:同意认定吴九成同志为“红军失散人员”,享受相关优抚待遇。
为了认定老人的身份,殷春泉和谢建奇等如皋市红十四军研究会的工作人员们前后奔波了将近一年,谢建奇说,“我了解他们家的情况,经济情况比较好,子女也生活得不错,他不是要钱,他要自己的身份。”
吴伯华还记得父亲那些动情的讲述,他对于红军战士的身份认同。她提及,过去晚上村里放抗日电影,父亲总要领着孩子们去看。当年的伤疤终见天日时,他对儿女说,这不算啥,我们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我算什么英雄,那些牺牲的,才是真正的英雄。
军队生活也给吴九成的人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吴九成没有上过学,早年间,为了养活五个子女,他常年夜里12点睡觉,早晨5点起床,这样的作息习惯,一直持续到70多岁。即使在吴九成最后的生命时光,老吴家的早餐也基本上在早上7点之前。吴九成爱吃南瓜、红薯,喝玉米面糊糊,也爱吃肉、爱喝雪碧。
儿女们的成长中,吴九成一向以身作则。吴伯华能随口说出许多与父亲相关的小事:上世纪60年代,吴九成捡到了100多斤的粮票,他还给了公家;在割完芦苇回家的路上,吴九成遇到迷路的奶奶,推着家里的独轮车把老人送回家中。
这些小事吴伯华说不完,“他自己也不宽裕,但如果有要饭的,他要请人家来坐一坐,端上一碗水,有时候还要给上几块钱,宁可说我们今天省一省。”
另一个让晚辈们印象深刻的是吴九成的勤劳。金克义是吴九成的女婿,他提起岳父“农活一直干到97岁”。更早些时候,吴九成白天做裁缝,晚上去生产队帮忙看仓库。
金克义说,21世纪初,吴九成就留下遗嘱,“去世之后不要吹吹打打,不要像人家婚丧一样,很夸张地做。”
2月15日,老人的遗体被护送回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土地如皋市,根据老人生前遗愿,吴九成将择日安葬于江安镇红十四军纪念碑园。
与战友并肩长眠,吴九成达成了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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