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锅

大年初一,偷偷溜去临清考棚街逛了半天,想怀一个上世纪80年代的旧。

考棚街静悄悄。偶尔有走亲戚的街坊,一户人家里传出妈妈教育孩子的声音:老姥姥的红包不能收。然后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提溜着浑身穿红的孩子走出来,一边回头对一位老人说:“我们就是来看看您,您快进去吧。”

女人并不放下孩子,一口气穿过街道,又走过了几家店铺,嚷嚷了句“快开门”,“萌萌理发店”的门应声就开了,女人和孩子一闪身消失在里面。

我问一位老人“县治遗址”在哪里,他好像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要看他天天路过的破城门楼子,说:“你说的就是老县衙呗?往西走。”果然,一座孤零零的城门保存完好地立在那里。

我随机走进一条小巷子,两侧有人居住,屋外放着煤气罐,管子接进屋里,传来炒菜的声音。路边一位老人警惕地问我:“你找谁?”我赶紧解释我只是想看一点老建筑,他也就转阴为晴,指给我一个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上世纪60年代供销社风格的建筑。

从竹竿巷走进去,再拐到更小的胡同里。有上了年纪的街坊大声地向邻居问过年好,站住聊几句天。女的说:“小时候一想到这辈子要活七八十年,愁得慌,啥时候是个头呀?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七老八十了!”男的说:“那时候觉得一天可慢了,过不完!”


七拐八拐有些迷路,在极安静的黄昏里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犬吠,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但还是赶紧停下来一动不敢动,眼睛四处寻摸着地上的砖头。刚刚一动,那叫声就爆发了,而且不是独唱,另一个更巨大的发怒前呜呜噜噜的声音作为前奏插进来,然后两只狗的二重唱正式开始。我拾起半块砖头,好在它们都没有冲出院子。

我战战兢兢前行,一扭身看见巷尾一只黑色的狗头正伸出来窥视我,也许是看见了我手里的砖头,它没有加入大合唱。感谢它——我的怀旧之旅戛然而止。被狗追,而且不止一次,也正是我儿童时代难忘的回忆之一。

我走到街上,想要找点吃的,但大部分铺子都关着,除了一家三角火烧铺。排队的人不少,三角火烧需要预订,两块钱一个,我定了四个。需要等半个钟头,所以我继续溜达。

附近就是鳌头矶,在里面走了一圈,看了看微微结冰的运河。偷听了一场夫妻吵架,并不是两个人的——夫妻双方各有亲友团三四个,女的高大丰满,但男的喝了酒,胆气正壮,而且有外人在场,绝不能认输。妻子控诉,家里有事打电话,男人不回。男人说:“喝着酒呢,怎么回?喝一半?”女的越说越上头,男的欲扑上去动手——因为知道有人拦着。于是两团人在运河边分分合合,移动了几个来回。

我惦记着我的三角火烧,赶到店里去取,谁知道店家大姐不好意思地说:“面没发开,还得等。”大年初一总不能着急,所以我乖乖坐下来等,旁边是两个放寒假回家的大学生,一边等火烧一边细细交谈。他们谈的是大学录取分数、物理化学分数。

三角火烧终于好了,非常巨大。我一拿到手便开始撕着焦脆的外皮吃,因为我知道这样做出来的面食,它的美味比昙花还要短暂。在刚出炉的十分钟之内,它就迅速皮松肉懈、人老珠黄。

连着吃了两个火烧的外皮,这是我当晚吃到的唯一主食——我企图走进一家开着的面馆吃一碗十香什锦面,但是店家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接待我这样一个单独的客人。

我走进面馆的时候,三四个人也在门口停住,一个女人对一个青春期的孩子说:“咱们就在这里吃。”孩子继续往前走,嚷嚷着“我不吃面”,要走进隔壁一个大饭店里去。妈妈叫住他,尴尬地说:“咱不去那里,那里贵。”孩子振振有词:“我不管,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很惧怕青春期的孩子。因为他们的话特别多,动不动就滔滔不绝地演讲,他们有一套理论对抗世界。果然,我被店主拒绝后走出店门时,那个孩子的演讲还没结束。他用青春期特有的公鸭嗓不停地输出,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蕴藏着想要发动一场大战的能量,而妈妈小声而无力地解释着:“妈妈在家怎么和你商量来着?”

我同情地走了,提着我巨大的四个三角火烧。

(本文作者为文学博士,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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