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底,王付强拔掉两把冬小麦。他种的冬小麦根须比旁边小农户的小麦根须短。他说,这种没有“地中茎”的小麦,可以把能量节省在土壤上面的部分,从而增产。这是他的新播种机产生的效果之一。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郭玉洁 文并摄
河南省安阳市滑县的冬小麦长到十几厘米高了,看上去青青一片。两块麦地挨着,一块是小农户的地,一块是王付强承包的地。一个显而易见的不同点是,他的地里没有垄。
垄被中国农民使用了几千年,在豫北平原的麦田里,它的主要作用是“挡水”“过人”。小农户浇地是用大水漫灌,水在一片土里渗透了才能往前“走”,要垄来“拢住水”。2024年,王付强承包的土地使用水肥一体化滴灌方法,垄的作用不大了——机器可以将滴灌带铺得细密,挨着麦苗,水通过小孔流出来。没有了垄,能“多种两行麦”,而且,大型机械也更能在田地里施展开。
王付强是滑县的一名种粮大户,承包了1000多亩土地,合作社有几十名社员。滑县被称为“中国小麦第一县”,地势平坦,耕地面积广阔。据新华社报道,滑县年产粮超30亿斤,曾连续28年粮食总产量居河南省第一,年产粮食够全国人民吃一个星期。
王付强主要种小麦和玉米。他承包的这片土地位于卫河蓄滞洪区,2021年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后,水在他的部分田地上淹到了三四米高,颗粒无收。刚受灾时,有其他种地的朋友说“不干了”“这有啥干头”。他说:“你们不干我还得干,我是越战越勇”“我认准的事业都得好好干”。
他说自己“就是一根筋”。他喜欢种地的自由,以前他是个包工头,干过钢筋工、木工,但最受不了常被拖欠工钱。
根据滑县多名种粮大户的说法,两年内,自家小麦、玉米的正常收购价格下降大约3角钱。而承包土地的租金,近两年从一年每亩800元,陆续涨到1000-1400元不等。
根据滑县几名种粮大户的说法,两年内,小麦和玉米的价格每斤下降大约3角钱。而承包土地的租金从几年前的一年每亩800元,涨至1000-1400元。
滑县万古镇的种粮大户杜焕永说,2023年合作社的粮食作物,每亩净收入能达到500多元,2024年每亩净收入200元。王付强这一年种粮的每亩净收入也是两三百元。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李国祥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分析说,在全球农业规模化经营的坐标系中,粮食每亩地200元的净收入属于正常水平,500元属于较高水平。他说,农业规模化经营不是靠提高单位面积利润来维持的,而是靠规模,利润受多个因素影响,总会波动。
1月底,王付强站在他承包的土地前。身后的冬小麦正处在越冬期。这片土地使用“减垄增地”的种植方法。
而承包土地的租金升高,原因是复杂的。李国祥说,据他在全国多地农村调研后的估计,目前全国平均的土地流转地价是一年每亩600元,北方一些土地耕种条件好的地区会偏高,但一年每亩1400元属于“严重的高”。
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滑县多名农民普遍的感受是,这两年选择种地的人正在变多。
王付强说,过去他包地相对容易,“这两年不中(容易),就因为(前几年)粮食涨价,包地家儿多了”。他这么理解。
李国祥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粮价波动受国内外大市场影响,会影响到土地流转价格。国家会制定最低粮价标准,近两年,最低粮价由1年一调改为两年一调,其中就有稳定土地流转价格的考虑——用收购市场影响土地流转市场。
滑县四间房镇的种粮大户位义法觉得,地价升高,也与打工行情不如从前,而农业机械化程度上来了、水利设施更好了有关。“打工不办事(方言,指不容易——记者注),都好往这个地上拱。”10多年前他们刚刚开始包地时,是完全不同的光景。“谁说是种地大户,都是一个赔钱的概念。”种粮大户杜焕永说,当时想种地的人很少。
现在,因为包地者多,位义法发现,在附近找不到太多可以承包的地了,他又去隔壁市包了几十亩地。但隔壁市的地价也高了,从800元涨到1000元以上。“滑县人去哪,哪就高。”位义法说。
在李国祥看来,土地流转价格较高是个普遍问题。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就提出要健全农村土地流转价格形成机制。2024年11月,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副部长、研究员张云华在《农村工作通讯》上撰文指出:“近些年来,我国土地流转面积增长、流转价格上涨;农村土地流转价格高、流转费用不合理上涨已影响了农业生产与收益。”
文章根据调研初步提出设想,未来农村土地流转用于种植粮食的调节指导价格上限应不得高于农业生产成本的1/4、农业产值的1/5。
在李国祥看来,这只是理论化的理想说法,要调控土地流转价格,有很长的路要走。杜焕永说,2024年他的合作社全年支出中,土地流转的费用大约占到一半。
2024年前半年,因为地价高了、粮价低了,杜焕永在想种粮大户以后怎么办。但这一年,他的合作社通过滴灌结合水肥一体化、二次施肥等,让实验田中的玉米亩产达到1900斤。他因此有了信心。
他的理念是,他觉得农业的未来在这些地方:新技术、规模化经营、提高亩产量、社会化服务。经过十几年发展,他的合作社有136台农机,除了服务合作社耕地外,还租赁给其他农户,仅在这方面年收入有几十万元。
李国祥说,目前土地流转价格确实较高,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历史的耐心”,也需要尊重市场。目前江浙地区在尝试让农民自愿有偿退出承包经营权,或让农民承包经营权入股。土地经营权有偿收回集体手里,便于以较低价格流转给种粮大户,促进适度规模化经营。
眼下,对滑县很多种粮大户来说,单靠种粮食,单位面积的利润很难有突破。有人还是很难走出当地农民“落一季儿秋(指农民一年主要落下秋收玉米的收入——记者注)”的盈利模式。要把种地变成职业,并以此谋生,规模化和机械化很重要。
杜焕永现在承包着2000多亩土地。他2012年开始包地,起初几年很难,机械化水平上不去,也不懂技术。有一年,光是播种小麦就用了22天,工人一来就是一二百人,中午吃饭时都找不够碗。现在杜焕永是当地有名的种粮大户,经常给其他农户讲课。讲课时他会说,有些机器有钱了要买,没钱借钱买,贷款也要买。这是他的经验。2017年,他的合作社光是购买农机就花了300多万元,当年的年收入也达到400万元。
王付强感觉到“越干越需要资金”,农机更新换代快,几乎一两年就要买新的,现在他个人加合作社共有53台农机。这几年他的收入几乎都投资在上面,存不住钱。
不仅购买机器花钱,2024年,杜焕永的合作社在农机燃油上花费至少60多万元。今年2月,作为市人大代表,他要在安阳市两会上提出建议,对农业机械的农业生产作业用燃油安排财政补贴。位义法提到,他租赁收割机收割一亩小麦收费50-60元,光燃油要花掉二三十元。
王付强还想提出建议,帮助种粮大户进行粮食晾晒和存储。因为找不到那么大的晾晒场地,当地不少种粮大户会等小麦变干再收割,出粒后无需晾晒直接入仓。这其实会损失产量。
1月底,杜焕永的养殖场中。他种植的小麦玉米秸秆回收后,可在养殖场中循环利用。
他一直考虑用风干仓立体晾晒,但是这种设施需要几十万元。他在想,政府能否统一建设非营利性的仓储晾晒场所,准备风干仓或者烘干仓,仅收取较低管理费,向农户们开放。
十余年中,通过种地,王付强和杜焕永也在接近一种现代化的生活。他们的合作社里建起了办公室、实验室,有长期员工。他们能说出精确的农业生产数据。而过去自己家种地时,“谁算账啊”,王付强说。
2024年5月,王付强加入乡村志愿服务社,常被咨询电话叫过去解决问题。他发现一些上了年纪的农户“还是老一套”,甚至有人把小麦、玉米、花生等作物的除草剂混用,“有的不认得字”。他说,很多人觉得种地没什么技术含量,“其实这会儿跟那会儿真不一样了”。
承包着300多亩地的位义法记得,2024年,村里曾通知组织农户们去县里学习半个月,没什么人去。“种植上你有啥讲啊,基本上还是那一套,也不用咋学。有的不现实,讲了也用不上。”他说。作为家庭农场经营者,他仍保留着作为小农户的观念,他不想扩大规模投资买昂贵的农机,当地租赁常用机器很方便,他甚至感觉机器多到有点儿过剩了。
2024年当地辣椒价格高,他没种。有人问他后悔吗?“你光说后悔不当事儿。”他觉得当农民还是靠运气。“不定谁种点啥嘞,看碰上了,就发个财。”他说起那句“老百姓嘞老俗语”:庄稼不收(不收,指收成不好——记者注)年年种,总有一年好收成。
以前在外打过工的位义法更喜欢种地这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杜焕永也打过工,每次坐上外出的车,有的人像“出去翱翔一样”,但他总有种想哭的感觉。后来他决定回乡。
这些曾在城市里做过钢筋工、木工,抹过灰,铺过地板砖的人,在十几年前种地不被看好的时候,选择回到土地。
现在,王付强鼓励自己的兄弟、妹夫等也开始承包土地耕种。除了粮食,他还种植有机蔬菜,申请了3个农产品商标,农副产品最远销往广东。
2023年,他说服在山东从事教育培训行业的女儿回乡,帮他做农产品销售。2024年,儿子考大学,又被他劝说报考了农学院。总结下来,他的论据包括:国家会越来越重视种地;现在人们都重视吃得健康;“肯定啥时候都不会失业嘞”。
“这个土地是最忠诚嘞,你对它好,它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但是你交个朋友,有时候不慎还搉(河南方言,指欺骗——记者注)你嘞。”王付强说。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