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绯多木
编辑 / Pel
“恶役流是杂糅了少女漫情节与乙女游戏机制的异世界流分支下的产物，该题材的出现与流行也反映了女性向市场的崛起与壮大。”
当一月话题作《Ave Mujica》以连环爆炸的高密度叙事，投下一颗颗深水炸弹时，还有那么一部新番，以其轻松有趣又充满反差的故事设定，逐渐收获了观众的好评——
《中年大叔转生恶役千金》，本作改编自上山道郎的同名漫画，也是知名原画师竹内哲也首部导演的电视动画。
故事讲述了52岁的公务员宪三郎为救人被卡车撞到，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乙女游戏《魔法学园Love & Beast》的世界，并转生成了其中的恶役千金格蕾丝。原本刁蛮高傲的千金，在拥有大叔魂后开始收获众角色的敬仰与青睐。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忍不住地大喊一句“典！”。确实，近几年来，恶役流*作品数量不断增加，小说漫画一抓一大把，也成为了每季度新番动画的标配。
*因转生转世、时间倒流等因素，恶役千金得到机会去重塑其在故事中的命运（避免BE、洗心革面……），叙事的重心从原主角倒向曾为配角的恶役千金一侧。
无论你是否接触过恶役流，听到下面的描述，一定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某个熟悉的形象：
拥有一头夸张波浪卷金发的某公爵家千金，手拿扇子或是放在嘴边，用着大小姐的口吻嘲笑主人公的庶民出身，说完后还一定要加上“おーほほほ（哦吼吼吼）！”的经典笑声。
这类角色站在主角的对立面、用尽心思阻止主角达成目标，且往往居于二线、塑造相对模板化。显然，恶役流的叙事逻辑建立在对这种传统形象的解构之上，而这一模版的出处几乎都指向了“乙女游戏”，事实真是如此吗？
01
灰姑娘故事：恶役千金的雏形
本文将恶役千金定义为：与主角敌对、以不正手段妨碍其达成目标，在地位、财力、能力或是外貌方面（初期设定）高于主角的女性角色。
在恶役千金概念尚未诞生的年代，传统文学中早有类似的角色存在。最典型的莫过于《灰姑娘》中的那对继姐妹。
尽管世界各地的故事版本存在差异，两位继姐妹不一定是贵族，但她们都拥有能让主角服从的权力，阻碍灰姑娘获得幸福，其一言一行也透露着对社会地位的追求与对底层阶级的鄙视。
从灰姑娘的故事中可以看到恶役千金的雏形。善良、坚韧、命运多舛的主角，而与之相对的反派（社会或家庭）地位高于主角、以压迫主角为己任，势利而又傲慢。这种简单直白的二元对立能引起观众的同情、衬托出主角的善良品质，为故事的道德核心服务。
不少我们耳熟能详的恶役千金都诞生于这种叙事之中。如1905年英国作家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创作的《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故事的主角莎拉出生富裕、却因父亲的去世而失去依靠，在寄宿学院里遭到校长与富家千金拉维妮亚等人的霸凌，沦为仆人。
本作于1985年被世界名著剧场改编成电视动画《小公主莎拉》后，更是强化了这种对立关系，拉维尼亚对主角的欺凌被描写地更具体，主角莎拉在当时也成为了“被欺负的少女”的代名词。
爱好者整理的霸凌手段合订本：动画中拉维尼亚（金发）的形象设计已经有恶役千金的雏形了
谈到日本ACG作品里的恶役千金，就不得不提到少女漫画等女性向作品了。灰姑娘故事因其简单易懂、泛用性高的特质被经常使用，比如现代校园场景的《花样男子》、近代日本背景的《我的幸福婚约》等，其中都有恶役千金角色的出场。
《我的幸福婚约》里主角的异母妹妹斋森香耶：容貌出色又能使用女主初期无法使用的异能，将女主当做佣人使唤并策划绑架女主
而1975年开始连载的《小甜甜》（五十岚优美子原画、水木杏子原作）中的配角伊莉莎无疑是最为经典的恶役千金：金色卷发，出身富贵，却充满傲慢与敌意，从小就嫉妒女主角，不断通过阴谋、欺凌等手段贬低女主角的地位和形象。
可以发现，从经典文学到漫画动画，灰姑娘故事被广泛运用于制造戏剧冲突，恶役千金作为叙事中的一类反派，早在诸多作品中频频出现。因此，对于如今将恶役千金与乙女游戏绑定的创作方法，也有不少人提出质疑，认为这是由恶役流塑造出的“集体幻觉”。
游戏历史研究家向江骏佑抱着相同的疑问，对90年代-00年代的乙女游戏内容做出整理，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线索。
02
乙女游戏：真的存在恶役千金吗？
乙女游戏，又称少女游戏，是以女性为主角（玩家）的恋爱电子游戏的总称，受众定位为女性，游戏的目标之一是发展女性玩家角色和几位男角色之间的情感关系。
普遍认为，1994年由光荣（现光荣特库摩游戏）发售的初代《安琪莉可》是日本第一部乙女游戏。
本作的主人公安琪莉可被选为女王候补，玩家需要与九位守护圣培养关系，完成各项试炼、成为女王。而另一位候补罗莎莉娅出身贵族、留着华丽的大卷发，与女主共同竞争女王之位。
安琪莉可（左）与罗莎莉娅（右）
由于这些表面设定，罗莎莉娅常被误认为是恶役千金，实际却并非如此。她接受精英教育、性格强势，但分得清是非黑白、对待女主严厉却并无恶意，是与主角共同成长的竞争对手。
光看立绘和台词，很容易将其误解为恶役千金；1996年的《神秘国度的安琪莉可》，作为小游戏敌手登场的罗莎莉亚才比较符合恶役定位
在之后的安琪莉可系列中，罗莎莉亚还能成为自机角色或主角的助手。只能说，作为乙女游戏的元祖，人们难免倾向把许多原型归纳到其中。
乙女游戏中最初的恶役千金是何时出现的呢？经过实际体验，向江骏佑认为这最早可以追溯到 PC-98 平台上的视觉小说《if2》（1993年）。
本作由三个短篇故事组成，其中，「決戦は学校で」中登场的五十川彩架无论是在地位、立场还是态度上都始终与主角处于敌对，其行为举止与台词也都很“正统”。
嘲笑主角的庶民出身
类似形象在后续的《大头贴口袋版2 男友改造大作战》（1997年）、《爱美日记》（2001年）等策略模拟型乙女游戏里均有出现。此类游戏的受众定位偏向低龄玩家，且内容体量有限，采用高度凝练的视觉符号能快速让玩家理解角色的属性与定位。
光荣开发的另一部《遥远时空》（2000年）中鬼之一族的席琳则是和风奇幻方面的代表。她明确与主角为敌，以自身美貌为傲，还会魅惑可攻略对象。在重置版中，主角还能攻略席琳所爱慕的敌方首领亚克拉姆。
即使是和风也依然保留了经典的抬手笑动作
另外，在《Full House Kiss》（2004年）与《幸运之杖》（2009年）中则出现了集团式登场的恶役千金，她们分别充当着领头、装傻、吐槽役等不同类型的角色，对待主角的态度也存在差别。
一些作品还通过好感度系统，使主角与配角之间的关系更加动态化。例如，《耽美梦想》（2001年）运用了系列特色的炸弹系统，让玩家能体验到与贵族千金们从朋友到情敌的关系转变。
若玩家在攻略过程中冷落了这些贵族千金，她们的好感度会降低，甚至引发“炸弹事件”，让其他角色降低对主角的评价，从而影响到玩家的攻略进度。这种角色的设置无疑丰富了玩家的攻略体验，增加了竞争与刺激感。
贵族千金之一的明娜，根据玩家的操作，她有可能变为恶役千金
会专门瞄准玩家正在攻略目标的另一位千金玛琳
那么，恶役流中总被强调的破灭结局又是否存在呢？作为功能性角色，恶役千金的结局一定程度上确实取决于玩家的选择，但大部分作品采取的是边缘化处理：玩家失败，情敌（有可能会）抢夺男主；玩家通关，恶役千金的爱便得不到回应、失去影响力。
《于是你的诗句就在这个宇宙里闪烁光芒》（2006年）中有从恶役千金视角描写“败北感”的场景
从这点来说，恶役千金遭遇破灭结局及其附带的断罪情节确实算得上是恶役流创造出的“集体幻觉”。
作品数量方面，参考向江骏佑的整理与乙女游戏的发售年表，可以统计出1994-2009年间一共发售的269部乙女游戏中，27款左右的作品中有恶役千金角色的登场，占比约10%。类型方面，以模拟经营策略类为主，而非主流的视觉小说。
2010年代前后，乙女游戏进入发展黄金期，《薄樱鬼》《魔鬼恋人》《歌之王子殿下》等国内玩家更为熟知的作品陆续出现。虽然向江骏佑的研究尚未涉及这部分的作品，但以笔者个人的游戏体验来说，恶役千金类型的角色在其中是十分罕见的。（欢迎资深乙游玩家在评论区里补充分享）
《失忆症》（2011年）中的RIKA：虽然外表很像恶役千金，但根据主角的选择，她可以成为亲友，只有在特定角色的BE线才会骚扰主角触发死亡结局，剧情上也并非恶役千金式的描写
综上，乙女游戏里确实存在恶役千金，不过从数量、平台与类型上来说，并不容易被大多数玩家接触，且大部分出场篇幅较短，存在感不强；即使存在，也并非恶役流里所塑造的那样。
尽管乙女游戏引入了具有策略性的操作，但从角色设定、叙事结构到视觉符号，我们仍能从中清晰地看到少女漫画的影子。比如《安琪莉可》里与主角亦敌亦友的罗莎莉娅，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玻璃假面》（1976年）里主人公演艺之路上的竞争对手姬川亚弓。
二者都属于良性竞争对手
而恶役千金也是少女漫画中最常见的表面强势、实则是给男女主送助攻的女情敌角色。事实上，早期的一些乙女游戏为了保底销量，会邀请少女漫画家来参与创作或是直接将人气少女漫改编为乙游。
《Full House Kiss》的角色设计和原画由少女漫画家佑羽栞担任，漫画连载与游戏发售同步
《橘子酱男孩》《花样男子》等知名少女漫也都曾被改编为乙女游戏
可以说，少女漫画作为早期载体，已经积累了不少恶役千金的角色模版。而乙女游戏则在角色立绘、台词配音等游戏机制上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刻板形象，同时借助好感度系统、分支结局等互动模式，为其赋予了新的发展可能。正是这种特性，使乙女游戏成为了方便恶役流创作的舞台装置。
03
轻小说：恶役千金的变种
大多数人对恶役流的第一印象，或许来自2020年动画化的《转生成为了只有乙女游戏破灭Flag的邪恶大小姐（破灭Flag）》。
故事舞台设定在主角前世喜欢玩的《FORTUNE LOVER》乙女游戏的世界，而恢复了前世记忆的贵族千金卡塔莉娜，一转此前任性的性格，开始计划如何避免死亡、做好被流放后也能独立谋生的准备。
原作由山口悟创作，2014年开始在网络小说平台“成为小说家吧”（小説家になろう）上连载，而这一平台正是恶役流题材崛起的主要阵地。
用词上看，2009年的网络小说《恶役千金维多利亚》是首个在标题上使用“悪役令嬢”一词的商业作品（但故事与恶役流完全无关）。
故事方面，2012年的《恶役千金后宫物语》尽管没有转生穿越要素，但让恶役千金成为叙事中心，描写了后宫中女人间的争斗，对后续同类题材的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
2013年的《以谦虚、坚实为座右铭活下去！》则是第一部人气的恶役流作品。本作讲述了前世是平民的主角，转生成为少女漫画里的恶毒富家千金（现代日本背景），并运用对原作的记忆规避坏结局、做好家道中落的准备。
连载仅两个月，本作便跻身“成为轻小说家吧”网站累计排名前十，并最终夺得了2013年度排行榜首位。
尽管本作人气很高，被广泛认为是恶役流的先驱，但至今没有出版成书、没有官方插画，作者身份也十分神秘
当某个标签流行起来时，就会有大量创作者涌入以获得浏览量。之后，恶役千金题材的网络小说数量激增。在以男性读者为主的轻小说市场中，20-30代的女性读者数量急剧增加，这一趋势促使出版社加大对女性向题材的投入。
2017年，角川集团成立了以女性向作品为主的在线漫画网站FLOS COMIC，为恶役千金题材的漫画化提供了平台支持，进一步扩大了受众。2020年，《破灭Flag》的动画化大获成功，使这一题材的热潮延伸至动画市场，本作也陆续推出了续作与剧场版，成为至今商业成绩最好的恶役流代表。
标题中带有恶役千金一词的出版小说统计：该表无法涵盖更多的网络连载、未经出版的小说，以及一些标题里未使用恶役千金一词的作品，但还是能为我们呈现出整体的趋势
FLOS COMIC网页：首页推荐上就能看到许多「令嬢」「婚約破棄」等恶役流关键词
轻小说网站上的人气作品排名：无论是周内还是年内的排名，都能感受到女性题材作品在其中强烈的存在感
尽管恶役流的元祖《谦虚》的主角是转生到少女漫画，但后续大部分恶役流作品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乙女游戏作为故事舞台。
比如《傲娇恶役大小姐莉泽洛特与实况转播远藤君和解说员小林》使用META元素，由现实中的实况玩家开启上帝视角，扮演神明帮助傲娇恶役千金更真诚地表达情感、融入主角团以避免BE结局。
《我推是反派千金》中转生成乙游女主的主人公则把其爱慕已久的恶役千金当做攻略对象，一转百合展开。
游戏框定了角色的命运，但又在系统上预留了改写空间，恶役千金既是模板化的功能性角色，又蕴含着丰富的叙事潜力，这种矛盾反倒为恶役流提供了理想的创作舞台。
部分作品虽未直接采用乙游世界观，但其中包含的轮回、时光倒流等元素，本质与游戏存档再开的多周目机制一样。
如《轮回七次的反派大小姐，在前敌国享受随心所欲的新婚生活》的主角经历了六次轮回，却都面临着类似的破灭命运，而她选择以数次轮回积累的人生经历为基础，直面破灭的根源（男主）、掌控未来的发展。
只能说，乙女游戏的机制天然适配恶役流的展开，使其成为这一题材最便捷且高效的叙事舞台。
恶役流最初以解构刻板的恶役千金形象为卖点，凭借视角的翻转、命运改写的快感，以及对传统乙女游戏叙事的反叛，成功吸引了大量读者。然而，随着作品数量的激增，这一题材也逐渐固化为了新的套路。
恶役流的一大看点，是主角积攒力量与羁绊，对抗命运、重塑自身价值的过程，故事的爽点也诞生其中。遗憾的是，许多作品无论是在恋爱、宫斗改革还是冒险成长等情节上都处理地相当雷同粗糙，导致最基本的爽点也廉价化，观感像是少女漫＋异世界转生的套路合订本。
更进一步地说，不少作品在诠释恶役千金时，看似是在颠覆，实则只是更换了叙事的重心，仍然沿用过去二元对立的框架。曾经的配角翻身当上主角之后，又轮到（原）主角团遭受扁平化处理、沦为衬托恶役千金的工具人。
《反派大小姐等级99～我是隐藏BOSS但不是魔王～》算是集中体现了上述问题
只能说，恶役流虽有解构主义的倾向，但本质是强调短平快的娱乐作品，并非对角色原型进行剖析，或对传统叙事进行反思的批判性文本。作为“点子型”选手，开头抛出的设定或许颇具看点，但后续展开是否耐看就全靠作者的笔力了。
就像开头提及的《中年大叔》一样，本作采用的初期设定相当极端，但主角并非单纯依靠转生者的先知优势来规避破灭结局，而是结合自身的人生阅历来切实影响周围的人、书写新结局。同时，作品也没有落下现实一端的描写，大叔与家人协力一同通关乙女游戏、让两个世界都收获幸福结局的展开无疑让人看得相当暖心。
作者也是一位50代的大叔，难怪剧中描写的各种细节颇具现实感
04
结语
在梳理了恶役千金形象的历史脉络后可以发现，恶役流是杂糅了少女漫情节与乙女游戏机制的异世界流分支下的产物，该题材的出现与流行也反映了女性向市场的崛起与壮大。
尽管乙女游戏里很少能看到恶役千金，也基本没有“最终BOSS”“破灭”等情节处理，就连该流派的轻小说元祖《谦虚》采取的都是少女漫舞台，但紧接其后出现的恶役流作品却殊途同归地形成了以乙女游戏为主的相似套路。
有趣的是，这种设定最终还反向输入到了乙女游戏之中。2024年3月，Switch与Steam平台上推出了一款《被邻国王子溺爱的反派千金》的新乙游，相信大家光是看标题，就能猜到大致的故事。
本作以乙女游戏为背景，描述转生为故事中恶役千金的女主角，被王太子宣布悔婚时，却同时遭遇邻国王太子求婚的游戏外事件展开，因此而衍生一连串原作游戏所没有的崭新事件的恋爱故事。
随着受众审美与需求的变化，恶役流未来或许可以继续深化，向更复杂的叙事和角色塑造发展，或者在市场饱和后逐渐退潮，成为一种曾经风靡一时的类型标签。
参考资料
乙女ゲーム30年のあゆみ
https://macc.bunka.go.jp/1707/
悪役令嬢の歴史・ルーツを、漫画やゲームから考察してみた（青猫文具旅）
https://getnews.jp/archives/2115812
「悪役令嬢を探して」第1回：「乙女ゲームの悪役令嬢」は実在するのか？ 90年代乙女ゲームから悪役令嬢を見出してみよう
https://www.4gamer.net/games/999/G999905/20240523048/
「悪役令嬢を探して」第2回：2000年代乙女ゲームの「悪役令嬢」たち。180本以上から見出したバリエーション豊かな悪の華を検証する
https://www.4gamer.net/games/999/G999905/2024112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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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yomisenblog.com/narou_yearsranking_hensen/5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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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shueisha.online/articles/-/48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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