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叫茶陵县坑口街的地方。
这个坑口街很神奇,很奇特。
说它神奇,不了解的人,以为是茶陵县城的一个街道。
其实,它不是。
它是桃坑乡下的一个普通街道。
当然,历史上,它更加神奇,因为它是连接井冈山的一个重要交通枢纽,很多革命者,包括毛委员和他的弟弟,都是从这里上井冈山的。
说它奇特,是因为这里生活着一群奇特的人。
一群客家人。
他们不是当地人,他们是外地人,说着奇怪的客家话。
他们喊母亲叫阿嫩,奶奶叫阿家。
他们是从外地搬迁而来,原因五花八门,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生活所迫。
我家也是如此。
我的父母都不是客家人,但却生活在此。
我也出生在此。
坑口街是桃坑客家人最主要的生活场所,也是客家人最向往的地方,因为客家人绝大部分生活物资都是来源于此。
他们都约定好逢墟,有时候是一、三、五,有时是二、四、六,不论什么日子,到了这时候,四面八方的客家人就会赶来,出售自己生产的农产品,购买所需的物资。
这天,坑口街上往往是人山人海,人挤人,人喊人,拥挤不堪,到处是嗡嗡的叫喊声。
很热闹啊!
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向往的时刻,也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
我会早早起来,沿大街上走上一圈,观察摆在街上的货摊。
街上货物真多。
鸡鸭鱼肉都有。
对于这些,我不是特别感兴趣,虽然很想吃,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也不是特别不可能。
收摊的时候,卖鱼的鱼贩子会提上一二条大草鱼,来到我家加工,煮一大盆鱼,喝酒聊天。
我不可以上桌,但他们吃完后,可以吃剩下的鱼汤。
这样的机会不多,大部分时候,他们吃得连渣都不剩。
所以我不是很感兴趣。
引我浓厚的兴趣是,街上两旁的花生和水瓜。
我们那地方西瓜就叫水瓜。因为西瓜里面全是水,所以就叫水瓜。
这两样当地不生产,全部是从县城贩运而来,十分金贵。
一旦看见,我的眼睛会立马放光,盯住不放,嘴里的水在里面不停地翻滚。
当然只是翻滚而已,经过这些摊位,我还是会昂头挺胸走过去。
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但心里却在哗哗的流泪。
为什么我没有钱呀!
如果我有钱,就不会昂头挺胸了,会站在一边耐心地跟商贩们讨价还价,
现在我连问价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敢长时候停留在它面前。
因为摊主会很不高兴,毕竟会影响人家做生意。
美味就这样远离我而去。
但另一种美味很快吸引了我。
就是阿家的米豆腐。
每到逢墟日来临,阿家会做米豆腐。
它是坑口街最好的米豆腐。
坑口街有许多人家在做,但都不如阿家做的好吃。
阿家做得好吃的秘诀就是在酱料配方上。
她是用自家做的豆汁油,在锅里反复熬煮,然后加入盐、味精和其它一些香料。
出锅时,一股浓郁的香甜味迎面而来,香气扑鼻。
有时,我会偷偷地伸出小指头,沾点酱汁,送入口中,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在心中沸腾,让人久久难以平息。
如此美味的酱汁,拌以鲜嫩的米豆腐,自然深受大家的欢迎。
每到这一天,我家就挤满了人群。
这时,阿家就要我去收碗洗碗,我会很愉快地答应。
因为事后我有一份免费的米豆腐。
往往的结果是,我却吃不到。
因为卖完了。
阿家的米豆腐往往不到二个小时就销售一空。
我最多只能喝一点汤汁。
当然,机会还是有。
阿美也会做米豆腐,只是做出来的米豆腐味道不佳,但依然可以全部卖完。
当年,坑口街是禁止做这些小买卖的,但逢墟的人总得吃饭呀,所以规定是规定,该卖还得卖。
所以阿美的米豆腐尽管不佳,但还是不愁销路。
最后,我还是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米豆腐,味道说不上,但有吃比没吃强。
那年代,客家人生活异常的艰难。
有的客家人买盐的钱都没有,一年四季吃红薯和野果充饥。
我印象最深的是,街上有一个五保户,有一天生病了,由于家中无人,自己没有办法升火煮饭,活活饿死在家里。
我们见到的场面是,他倒在过道上,手里还紧紧抓住一根柴,应该是强忍着病痛,想煮点吃的,结果死在半路上。
我家还是有吃的,只是没鱼没肉,但米饭管够。
其实,那个时候,我家在坑口街上来说,还算富裕户。
一是阿爸有正式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二是阿美会酿酒卖。
客家人的酿酒工艺很原始。
就是用高山产生的上等糯米,蒸熟之后,用酒酿发酵,酿制而成。
其中保温最为关键。
夏天天气炎热,客家人一般不酿酒。
冬天是酿酒最好的季节,这时候,阿美就会买来糯米,制作米酒。
蒸熟好的糯米会有一股香甜味,细嚼之后,香甜味弥漫全身,让人十分舒畅。
桃坑冬天属于高寒山区,天寒地冻,蒸熟的糯米容易结冰,因此,阿美会把糯米桶放在我的床上,用厚厚的棉被盖好。
我的床上就一床棉被,没办法,我只好席桶而眠。
无形之中,我的体温在温暖着米酒,几天之后,糯米桶里就会飘出一股浓浓的的酒香味。
现在超市里也有很多糯米酒,但香味不足,甜得有点发腻,让人总怀疑里面掺有甜蜜素之类。
不像客家人的米酒,甜得自然纯正,香味十足,像八月的桂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这样甜酒可以放上几年,时间长了就成了酒味醇厚的冬酒,是客家人上等的饮品。
街上有许多人会到我家买酒喝。
他们是一碗一碗地买,一次喝一碗,有时候,我们正在吃饭,阿美也会拿来一双筷子,叫他吃菜。
其实,我家也没有什么菜,六个人就吃一碗白菜,客人也是象征地点点菜汤,然后一仰而尽,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们在意的是酒,生活再苦,也需要以酒为伴,客家人的米酒可以为他们的生活增添诗意和亮色。
客家人过的是简单的生活,平静简单背后透露出来的却是对生活的热爱。
坑口街上每天都在上演幕幕精彩的人生故事。
(李苏章原创,抄袭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