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走了,我也该走了,家里没我的位置了。”老杨站在村口,背着那个旧得快要掉线的包,头也没抬,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可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站在路中间,呆了好几秒。

“爹,你要去哪儿?”我声音哑得厉害,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回老家。”老杨看着远处的路,眼里头好像有点亮亮的东西闪过,又很快消失了。

这一瞬间,我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只觉得心里慌得不行。

事情得从头说起,那是1990年代的事儿了。

我爸去世得早,是出了车祸,走得突然,我妈那年才三十出头,带着我和姐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家里穷得掉渣,屋顶是破的,下雨天,屋里漏得像外头一样。

地上是泥巴,冬天冷得脚都不敢踩下去,生怕冻掉一块皮。

我妈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姐弟俩,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给村里人缝衣服,熬得双眼通红。

有时候她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自己就喝碗凉水,随便啃个冷馒头。

可就算这样,日子还是过得紧。

最难的还是农忙的时候。



地里的庄稼熟了,得赶紧收,不然一场雨下来,可能就全砸了。

我妈带着姐姐去地里干活,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那时候我才六七岁,饿得不行,就趴在门缝底下喊:“娘,我饿了!”

我妈回来时,脸上全是汗和泥,扛着一大捆麦子,肩膀都压得歪了。

她放下麦子,蹲在地上抱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那会儿,我还小,不懂得什么,只知道抱着她哭:“娘,我想吃肉。”

后来,我妈实在扛不住了,开始相亲。

可没一个人愿意进我们家。

不是嫌我们家穷,就是嫌我们姐弟俩拖累。

直到老杨的出现。

那年他三十三岁,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肤黑得像炭,说话慢声细语的,人倒是勤快。

老杨没亲人,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家还苦。

可就是这么个人,竟然愿意娶我妈,还说不介意我们姐弟俩。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傻子,见过穷的,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穷的。

我妈开始也不信,后来老杨一次次来我们家帮忙干活,修漏的屋顶,抬水,砍柴,样样不落下。

我妈终于松了口,答应嫁给他。



婚礼很简单,就在家里摆了几桌,找了几位亲戚吃饭。

婚后,老杨就住进了我们家。

他没什么东西,就带了一个旧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双鞋。

可他来了之后,家里的日子却渐渐有了些盼头。

老杨是个能吃苦的人,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干建筑,搬砖,什么活都接。

挣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妈,从来不留一毛零花钱。

村里人都说他傻,老杨就笑笑,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啥零花钱?”

可我妈对他始终防着,钱是死死攥在手里的,连家里的钥匙都不愿给他。

家里人一提起老杨,语气里总是带着点瞧不起。

“一个外人,掏心掏肺图什么?”

“图什么?他能图啥,无非是个家呗。”我妈总是这么回答。

老杨从没说过什么,依旧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腿差点废了。

工地老板只赔了点药钱,剩下的医药费,我妈死活不肯拿。

姐姐哭着求她,她才勉强凑了点钱,把老杨送进了医院。

老杨住院时,天天念叨着别浪费钱,说给孩子们攒着以后读书用。



后来,我和姐姐都考上了高中,家里的日子更紧了。

老杨跑得更勤了,连过年都不回家,就为了多赚点钱。

我妈嘴上说别折腾了,可老杨却咧着嘴笑:“孩子们喜欢读书,我再苦也值。”

那时候,我渐渐懂事了,知道老杨是真心对我们好。

可我妈却对他更疏远了。

甚至连我们姐弟俩都觉得她有点过分。

老杨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依旧把我们当亲生的孩子一样疼。

有一次,我不小心砸了邻居家的窗户,邻居来家里闹。

老杨二话不说赔了钱,还替我挨了我妈一顿骂。

他说:“男娃嘛,调皮点儿没啥。”

那天,我躲在屋子里哭了很久。

我知道,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2017年,我妈得了重病。

癌症晚期,医生说没希望了,我妈却坚持要治。

老杨跑前跑后,医院里天天陪着,连床位都没,他就睡在地上。

我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深了好多,头发也白了不少。

有一天,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妈怕是熬不住了,咱们能尽一点力就尽一点力。”

我听了这话,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后来,我妈出院了,说不想再折腾了。



她把我们姐弟俩叫到身边,说:“以后日子还得靠你们,妈是撑不住了。”

她还立了一份遗嘱,把家里的房子和地分给了我们,把所有的钱也分成两份。

老杨一分钱没分到。

那天晚上,老杨坐在院子里抽烟,眼睛盯着天上的月亮,什么都没说。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酸得不行。

“爹,你没事吧?”我忍不住问。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得很淡:“没事,你妈安排得挺好。”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妈走了。

老杨操持着葬礼,忙得脚不沾地,连饭都顾不上吃。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好人,把葬礼办得体体面面。

可等葬礼一结束,我们才发现老杨不见了。

我和姐姐四处找人,最后在村口的小路上发现了他。

他背着包,走得慢吞吞的,像是舍不得离开,又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爹,你去哪儿?”我拦住他。

“回老家。”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土路,声音很轻。

“哪儿来的老家?这就是你的家!”姐姐哭了。

“你妈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老杨的声音有点哽咽。



“你不能走!”我红着眼睛吼,“你是我们唯一的爹!你走了,我们连家都没了!”

老杨愣住了,眼里泛着泪光。

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可你妈……她从来没认过我。”

“我们认!”姐姐跪在他面前,“从第一天起,我们就认你是爹!”

老杨哭得像个孩子。

他终于放下了那个旧包,跟我们回了家。

后来,我们姐弟俩攒钱在城里给他买了套房。

房子交钥匙那天,他站在门口,摸着墙壁,眼里闪着光。

他说:“这辈子,没白活。”

我看着他,心里想着:爹,这才是你的家。

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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