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豪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过年期间,我陪同父母前往家乡的一座城郊游乐场玩乐。这座城郊游乐场已开了近十年,因其游乐设施完善、价格合理,在当地积累了不小的人气,每逢节假日我们一家都会为这家游乐场贡献营业额。我很喜欢游乐场的氛围,里面的游客脸上写满了快乐:孩童们在旋转木马上开怀大笑、年轻人在海盗船上肆意狂呼、中年人驾驶着碰碰车较劲、还有鬼屋里的惊声尖叫。

可是今年故地重游,我却高兴不起来。这座城郊游乐场已不复往日的盛况,原本的热闹被萧条所取代:旋转木马呆立在原地、海盗船锈迹斑斑、碰碰车成了僵尸车、鬼屋里静得像图书馆一样……这座城郊游乐场颓势尽显。在游乐场里逛了一圈,我遇到了游乐场的老板,曾经意气风发的他如今眼里满是落寞,看到我这个老顾客,他强颜欢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又过来玩啦?”我则是好奇问道:“老板,这里这么不热闹了?”“唉,现在生意不好做。”于是我开始和老板攀谈起来,从老板口中,我得知这座游乐场这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也对其面临的困境有了一些思考。

一、资本齿轮绞碎游乐场的空间诗学

传统游乐场作为20世纪工业化进程中的“快乐乌托邦”,其空间生产曾承载集体欢腾功能。但在城市更新中,土地资本增值需求催生“迪士尼化”商业综合体,标准化、可复制的主题乐园成为资本新宠,传统游乐场沦为“空间剩余价值洼地”。

资本逻辑下的城市空间生产,本质是将空间使用价值置换为交换价值的炼金术。当城郊游乐场所在区域因城市扩张被纳入新规划版图,钢筋混凝土的增殖欲望开始碾压旋转木马的怀旧美学。资本为降低风险偏好可复制的空间模板,量产大IP的主题乐园,而后凭借资本优势碾压本土游乐场。这种空间生产往往遵循“安全而乏味”的商业法则:空间同质化、消费捆绑策略以及流量虹吸效应。

“我们游乐场是这个片区最早建起的游乐场,那时候周边的居民都选择来这里玩。后来方特建起来了,游客就全都被吸引过去了,他们才不会因为我们这是老牌游乐场所以对我们这里有所眷恋。我们是一个家族合力投资的游乐场,但人家方特一台跳楼机的成本就抵得上我们这里所有游乐设施的价值了。”老板苦笑道,“我们这种中小型游乐场怎么跟人家那种巨型主题乐园比嘛。”

城郊游乐场的木质海盗船与褪色旋转木马,在资本巨兽面前成为格格不入的“空间刺点”。

二、 消费主义 重新编码游客的快乐基因

传统游乐场之所以能吸引广大游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它能够在短时间内为游玩者提供情绪满足。但现在,消费社会的欲望机制已进化出超频刺激-瞬时满足的新型快感生产线,碰碰车的机械震颤在抖音15秒快感轰炸面前,如同蒸汽机车对阵磁悬浮列车;过山车3分钟的高潮体验,不及手游连续抽卡带来的概率刺激(《原神》卡池机制使玩家每37秒产生一次期待);VR设备已实现4ms延迟的沉浸体验,旋转木马5km/h的物理位移沦为“低帧率快乐”。

鲍德里亚预言的“符号消费”在元宇宙前夜全面显形,游乐场的实体空间被分解为可流通的符号碎片,快乐商品的价值也受到重构:场所精神的消融使得摩天轮不再是爱情地标,而是沦为小红书九宫格中的#氛围感背景#;而代排服务、打卡代拍等黑产业链,将游乐场体验拆解为可交易的数据包;海盗船仅有的“刺激”标签在剧本杀提供的176种情绪标签面前不值一提……当“在游乐场游玩”变成“拥有游乐场体验”,实体空间的存在必要性发生根本动摇。

“我感觉我们真的是落伍了吧,年轻人喜欢玩的密室、剧本杀在我们看来简直难以置信。现在的小孩来游乐场后宁愿抱着个手机玩游戏,也不愿意游玩项目。”老板无奈地说道,他很清楚Z世代的喜好正在全面攻占游乐场曾经辛辛苦苦打下的年轻江山。

在消费主义重构的欲望生态中,我们越是精准捕获快乐,越是失去快乐的能力。

三、集体记忆成为游乐场的过期门票

大摆锤转动的轰鸣声,过山车坠落的刺激感,炸弹摇摆的悸动感,这些震撼人心的场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成为了城市青春最鲜活的印记。传统游乐场它不仅是城市建筑群落中的一个个物质载体,更是承载着无数人共享的情感和记忆图景。

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强调,人类的记忆需要特定的物质载体作为锚点。传统游乐场就像一块巨大的情感软盘,它以其震撼的视觉效果、刺激的物理体验和浓厚的群体感染力,为人们构建起共同的情感坐标。在这个物质载体中,人们的情感被定格成永恒的记忆印记,亲情、友情与爱情在摩天轮上升降之间得到升华,城市叙事通过过山车的轰鸣声得到了传承。

然而,在数字原住民的世界里,这些载有集体记忆的情感软盘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断裂。一代人习惯了虚拟世界的即时满足,习惯了通过屏幕获取刺激与快感。在虚拟世界中,人们可以轻易地与陌生人建立联系,集体记忆能以更抽象的方式被保留,情感在网络硬盘中若隐若现,那种面对面的欢笑、手拉手的陪伴越来越少。

“做了这么多年游乐场,我有个发现。就是游客们来游乐场基本都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们可能会跟自己的同学、朋友、家人、爱人等等一起来玩。对于他们来说,跟自己的熟人一起来游乐场玩才能创造更难忘的回忆。”

当我们主动将集体记忆上传至云端,那些锈迹斑斑的旋转飞椅就成了文明进化中的阑尾。

四、结语

告别了老板,离开了游乐场,我的心情很沉重。其实这座城郊游乐场的式微与老板的经营理念、周边厂区的搬迁等现实因素也脱不开干系,或许对于这座游乐场来说这些就是最大的败因。但这座城郊游乐场只是许许多多中小型游乐场的一个缩影,大型主题乐园的流行正在蚕食传统游乐场的生存空间,而消费娱乐的浪潮又在冲击着整个游乐行业。

在时代的洪流中,传统游乐场的衰落似乎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它们曾经是城市欢乐的象征,是无数人童年回忆的起点,如今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被边缘化。这不禁让人反思:我们是否在追求更宏大、更刺激的娱乐体验时,忽略了那些曾经带给我们简单快乐的地方?游乐场的衰落不仅仅是商业的失败,更是我们对过去情感连接的一种割裂。那些曾经在旋转木马上欢笑的孩子们,如今是否还记得那份纯粹的快乐?

或许,这座游乐场的消失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我们似乎总是急于向前奔跑,却很少停下脚步去回望那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美好。传统游乐场的式微提醒我们,有些东西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承载着我们共同的记忆与情感。它们的消失,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改变,更是我们心灵家园的一部分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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