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的恋曲



深秋的银杏叶落满青石板路时,我总会想起1971年的那个清晨。

金黄的叶片扑簌簌落在张爱珍的蓝布衫上,她抱着枣红色木箱站在我家院门口,两条麻花辫被晨露浸得发亮。

"李同志,这三个多月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她说话时睫毛上还沾着水汽,声音却清亮得像山涧溪流。

我接过她沉甸甸的木箱,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香从箱角铜锁里渗出来。

那年公社的知青宿舍还没打好地基,十二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暂时分散住在老乡家。父亲把西厢房腾出来时,特意让我用石灰水把土墙刷了三遍。

张爱珍打开木箱取被褥时,我瞥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红宝书、钢笔和包着牛皮纸的笔记本。

"卫国,你教我用土灶吧?"住进来的第三天,她蹲在灶膛前苦恼地摆弄柴火,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蹦。

我接过火钳示范怎么架空心柴,她忽然指着我的耳朵笑起来:"沾上灰了!"温热的指尖擦过耳垂时,我手一抖,火钳差点掉进灶灰里。

知青宿舍开建那天,全生产队的青壮年都去后山扛木料。

张爱珍把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细白的小腿肚子,和男知青们比赛扛杉木。

我看着她摇摇晃晃走过田埂,肩头的木料突然打滑,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

"歇会儿吧。"我把军用水壶递过去,她仰头喝水时喉结轻轻滚动,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远处传来生产队长的吆喝声,她慌忙跳起来,辫梢扫过我发烫的脸颊。

那年秋天的雨格外缠绵,知青宿舍的工期拖了又拖。

张爱珍搬走那日,屋檐水正串成珠帘往下坠。她站在雨里冲我挥手,蓝布衫渐渐洇成深色,像宣纸上晕开的一滴墨。

我忽然发现西厢房的窗台上留着半盒万金油,铁皮盖子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1973年惊蛰那天,知青点飘出焦糊味。

我冲进厨房时,七八个知青正围着铁锅呕吐。

张爱珍蜷在墙角,怀里抱着吃剩的野蕨菜馍馍,嘴角挂着白沫。

"去医院!"我背起她就往镇上跑,山路上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却能清晰感觉到她滚烫的呼吸扑在颈后。

她在卫生院躺了三天,我守到吊瓶里的药水变成橙红色才敢合眼。

月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格里漏进来,照见她手腕上被镰刀割的旧伤疤。

"卫国,"她突然在黑暗里开口,"要是能永远这么躺着听蛙鸣该多好。"

我假装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把搪瓷缸里的温水吹了又吹。

1974年征兵通知下来那晚,我在打谷场找到正在值夜的张爱珍。

草垛里的蟋蟀叫得人心慌,我盯着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说:"我要去云南当兵。"

她的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光柱扫过我们之间突然裂开的沟壑。

"等你回来……"她刚开口就被我打断:"别等了,我想娶首长女儿。"

谎言像淬毒的匕首,先扎进自己心口。

她弯腰捡手电时,我听见很轻的"啪嗒"声落在干草上。

直到三年后复员回乡,在公社教育处门口看见那个穿碎花袄的小女孩,我才知道那个雨夜的真相。

小女孩啃着烤红薯抬头冲我笑,眉眼间晃着熟悉的影子。

张爱珍从报名处冲出来抱孩子时,胸前的钢笔尖在阳光下闪了一下——是我当年送的那支英雄牌。

"叫叔叔。"她把孩子往身后藏,声音抖得像风里的蛛丝。

我蹲下身平视那双清澈的眼睛:"叫什么名字?"

"李念安。"孩子脆生生地回答。

张爱珍突然转身往家跑,枣红木箱还摆在堂屋正中,箱盖上放着我从云南寄回来的、从未拆封的二十三封信。

灶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响着,张爱珍给念安喂完最后一口米糊,忽然说:"那年你走后的第二个月,我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发现了检验单。"

月光还是从同样的窗格里漏进来,照见她鬓角早生的白发,"暴雨冲垮了知青宿舍,我搬回西厢房住了两个月。"

我摸到炕沿下那个凸起的土块——那是1974年秋天,我们偷偷埋下的许愿笺。

刨开浮土,装雪花膏的铁盒里躺着两张发脆的纸片。

我的那张写着"愿珍珍永远快乐",她的那张是"愿卫国平安归来"。

窗外的银杏树沙沙作响,念安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我握住张爱珍满是茧子的手,摸到当年被镰刀割伤的疤痕。

晨光初露时,公社的广播开始播放高考复习提纲,而我的钢笔终于能堂堂正正地落在结婚申请书上。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结婚申请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爱珍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在"申请人"那一栏顿了顿。

我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剥玉米时沾上的青汁,这双手曾经在知青点写过工整的板书,现在却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念安该上小学了。"她轻声说,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上。



1977年的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全国,也吹醒了这个沉寂多年的山村。

我翻开她珍藏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学公式和物理定理。

那些年,她在油灯下整理这些笔记时,是否也想过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我们一起复习吧,"我说,"你基础比我好,教我。"

张爱珍却摇摇头:"我得照顾念安,还得挣工分。你去考吧,我……我等着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年那个雨夜,我狠心说出的谎言,像一根刺,始终扎在我们之间。

复习的日子并不容易。

白天我要下地干活,晚上才能借着煤油灯看书。

张爱珍总是默默地把念安哄睡,然后坐在我身边纳鞋底。

有时我遇到不懂的题目,她就放下针线,用树枝在地上画图讲解。她的字迹依然清秀,解题思路清晰得让我自愧不如。

高考前一天,张爱珍从箱底翻出一件崭新的白衬衫。"明天穿这个去考试,"她说,"我……我特意留着的。"

我认出这是当年她准备回城时买的衣服,一直没舍得穿。

考场设在县城中学,我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天没亮就出发了。张爱珍抱着念安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晨雾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加油!"她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抖。我回头望去,看见念安挥舞着小手,嘴里喊着:"爸爸加油!"

考试结束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发现堂屋里摆着一桌好菜。张爱珍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念安坐在门槛上剥蒜。

"考得怎么样?"她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还行!"我笑着回应。

没几日,村支书就急匆匆跑进来:"卫国,快,邮递员来了!"

我冲出院子,看见邮递员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北京大学"四个烫金大字。

张爱珍站在我身后,双手紧紧攥着围裙。

我拆开信封的手在发抖,录取通知书上的字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考上了!"我转身抱住她,感觉到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

念安抱着我的腿问:"爸爸要去北京了吗?"

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说:"爸爸带你和妈妈一起去。"

张爱珍愣住了:"可是……可是我的户口……"

"现在政策变了,"我握住她的手,"知青可以返城,家属也可以随迁。我们……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了。"

收拾行李那天,张爱珍打开枣红木箱,取出那二十三封未拆的信。

我这才发现每封信的封口都有一道浅浅的折痕——她曾无数次想要拆开,却又强忍着放下。

"现在可以看了,"她说,"让我知道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我们坐在西厢房的炕上,一封封读着那些跨越千山万水的思念。

窗外的银杏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些年的等待与守候。

念安趴在我们膝头,听着父母年轻时的故事,渐渐睡去。

临行前,我们去给父亲上坟。

张爱珍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烧给老人看:"爹,卫国考上大学了,我们一家要去北京了。"

纸灰随风飘散,像是老人欣慰的笑容。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张爱珍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山村,轻声说:"真像一场梦。"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

是啊,从那个银杏叶纷飞的清晨,到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我们走过了太长的路。

但好在,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可以光明正大相爱的时代。

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而我们的未来,正在前方徐徐展开。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张爱珍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念安趴在她膝头,小手还攥着母亲的一角衣襟。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思绪却飘回了那个深秋的清晨。

那是1971年,张爱珍第一次站在我家院门口。

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她的蓝布衫上,她抱着枣红色的木箱,两条麻花辫被晨露打湿。

那时的我们,谁也没想到命运会给我们安排这样一段跌宕起伏的旅程。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北京站......"广播里传来列车员的声音,张爱珍猛地惊醒,眼神还有些迷茫。

念安揉着眼睛坐起来:"妈妈,我们到了吗?"

我帮她们整理好行李,牵着念安的手走下火车。

北京的秋天比家乡来得早,站台上已经能感受到丝丝凉意。张爱珍紧了紧身上的薄外套,这是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

"先去学校报到吧。"我说。张爱珍点点头,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个带着孩子的知青,要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立足?

报到手续比想象中顺利。

学校了解到我们的情况后,特意安排了一间教职工宿舍。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张爱珍就去找工作了。她先是在学校食堂帮忙,后来又去图书馆整理书籍。

每天晚上,她都会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今天馆长夸我整理书籍很细心,"她一边给念安梳头一边说,"还说可以考虑让我当正式工。"

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别太累了,我现在有助学金,够我们生活的。"

她摇摇头:"不行,念安要上学,我们得攒钱。"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在北京的新生活。

白天我去上课,张爱珍去工作,念安上了附近的小学。

晚上,我们挤在狭小的宿舍里,张爱珍念安功课,我给她讲课堂上的趣事。

转眼到了寒假,张爱珍突然收到一封信。她拆开信时,手都在发抖。

"怎么了?"我担心地问。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是出版社......他们看了我投的稿子,想让我去当编辑......"

我一把抱住她,感受着她的颤抖。

这些年,她从未放弃过写作的梦想。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会在油灯下写写画画,把对生活的感悟都记录在笔记本上。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我激动地说。

张爱珍去出版社上班后,我们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她工作很努力,很快就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可。

有时候,她还会带一些校对的工作回家做,我就陪在她身边看书。

念安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会夸她聪明懂事。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和张爱珍都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198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老师。

张爱珍也升任了编辑室主任。我们终于攒够了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小房子。

搬家那天,张爱珍特意把那个枣红色的木箱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箱子里装着我们的回忆:那二十三封信、泛黄的笔记本、还有当年埋在西厢房炕沿下的许愿笺。

"爸爸,妈妈,你们看!"念安突然指着窗外喊道。

我们走过去,发现窗外正对着一棵银杏树。

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曳,就像当年那个清晨。

张爱珍靠在我肩上,轻声说:"真好,我们又有了自己的银杏树。"

我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

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太多风雨,但始终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现在,我们终于在北京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家。

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我们祝福。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有她在身边,我就无所畏惧。

因为爱,我们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因为爱,我们等来了最好的时代。而现在,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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