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跑！今天我非抽你不可！”
嫂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带着喘息，带着怒气。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发现她手里挥着那把笤帚，追得满院子尘土飞扬。
“嫂子，别打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我边跑边喊，可脚下一点都不敢停。
说实话，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嫂子发这么大的火。她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平时对我说话都不带重音，可这次是真急眼了。
我知道，我是真的惹她生气了。
事情得从几天前说起。
1984年夏天，我的高考成绩下来了。
落榜。
那天，村里的广播里放着人家家里孩子考上大学的喜报，我一边听一边低着头，脚步像灌了铅似的回到家。
嫂子正坐在堂屋里剥豌豆，听见我推门的声音，抬头看了我一眼。
“贵娃，成绩下来了？”她问得轻描淡写，像是怕捅破什么事儿似的。
我点了点头，没敢看她的眼睛。
“怎么样？”她又问。
我嘴里含糊了一句：“没考上。”
说完，我转身就进了屋，把门关上。
其实我知道，嫂子心里比谁都在乎我的成绩。她嘴上不说，心里却盼着。我从小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早就把我当自己孩子看了。
可这次，我让她失望了。
屋里闷得很，我坐在床边发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些年，家里为了我上学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我心里憋得慌。
索性一拍大腿，我决定不复读了。
不考了还不成吗？咱家里本来就穷，侄女柱儿刚考上大学，还得一大笔学费，我再添个负担，嫂子和大哥还不得愁白了头？
我去广东打工赚钱去！
这么想着，我心里竟然轻松了些。
当天晚上，我把想法悄悄跟父亲说了。父亲抽着旱烟，沉默了好久，最后叹了口气，说：“你嫂子那边，你自己去说吧。”
他是默认了。
我以为嫂子会理解我，可谁知道，她听说后，直接炸了。
“你再说一遍？”她站在堂屋门口，手里还拎着个菜篮子，眼睛瞪得老大。
“大嫂，我想去广东打工。”我故作轻松地说。
“打什么工！你今年才多大？”她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我面前，直直地盯着我。
我心里发怵，头低得更下去了。
“你今年才二十岁！二十岁的人，不考大学跑去打工？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嫂子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我不敢吭声。
“贵娃，你是咱家唯一的指望！咱家就你一个能念书的！柱儿考上了大学，你也得考上！咱家才能有盼头！”嫂子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抓起门后的笤帚就朝我挥过来。
我吓得转身就跑。
嫂子在后面追，嘴里不停地骂：“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打断你的腿！”
那天，我被嫂子追着绕了整整六圈。
最后，嫂子站在院子中间，喘着粗气说：“贵娃，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
我蹲在墙角，心里五味杂陈。
嫂子是真的对我好，从小到大，她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疼。
可我心里也清楚，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
柱儿考大学，学费都还没凑齐，我哪能再给家里添乱？
嫂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贵娃，你听嫂子说，钱的事儿你别操心。家里再穷，再难，也不能耽误你念书。你嫂子还能多养几头猪，多种几亩地。不管怎么样，这书你得念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嫂子那张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说得对。
那天晚上，嫂子把家里人都叫到一起商量。
大哥坐在凳子上，闷不吭声，柱儿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老陈家，不能就这么算了！贵娃今年没考上，明年再考！他成绩一向不错，复读一年肯定能行！”嫂子拍着桌子说，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大哥点了点头，终于开口：“我去镇上找人借点钱吧。”
嫂子摆摆手：“不行，咱家不能再欠外债了，柱儿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她想了想，说：“家里的猪，卖了吧。”
“那是过年用的……”大哥有些犹豫。
“过年不过年无所谓，孩子的学费最重要！”嫂子一锤定音。
第二天一早，大哥就把家里唯一的一头老母猪卖了。
那天中午，嫂子端着一碗猪肉炖粉条放到我面前，笑着说：“贵娃，吃吧，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念书！”
我看着碗里的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嫂子，这肉哪来的？”我问。
“你管哪来的！吃你的！”嫂子瞪了我一眼。
我低头吃了一口，眼泪却掉进了碗里。
从那天起，我重新回到了学校，成了“高四”的学生。
我知道，这一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泡在书堆里。
嫂子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给我熬粥，晚上十点还会热一壶牛奶送到我书桌前。
“贵娃，别累着自己，注意身体。”她总是这么说。
可我知道，她比我更累。
家里的地多了几亩，猪圈里的猪多了几头，嫂子的活儿比以前重了两倍不止。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堂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悄悄走过去，发现嫂子正坐在桌前缝补柱儿的衣服，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站在门口，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嫂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在心里默默发誓。
1985年夏天，我的高考成绩又出来了。
这一次，我考上了。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回家，嫂子正在院子里喂鸡。
“嫂子！我考上了！”我兴奋地喊。
嫂子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盆子，跑过来接过通知书。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笑着说：“行，贵娃，嫂子没白操这份心！”
那天晚上，家里炒了四个菜，嫂子还特意开了一瓶酒。
“贵娃，嫂子就盼着你有出息！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别辜负嫂子的期望！”她端着酒杯，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让嫂子过上好日子。
后来，我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把嫂子接到了城里。
每次有人问起：“这是你妈吗？”
我都会笑着回答：“是啊，这是我妈！”
其实，我知道，从我一岁半的时候起，嫂子就已经成了我的亲娘。
这一辈子，我最感谢的人，就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