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白蛇的故事
黎荔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蛇的故事中,最出名的有三个:除了家喻户晓的白蛇传,还有刘邦斩白蛇、梁武帝问志公禅师因果文。今晚就讲讲“刘邦斩白蛇”的历史典故,出自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京剧里面的《白蟒台》、《萧何月下追韩信》、《大保国》对此均有描述。
“刘邦斩白蛇”讲的是秦朝末年,担任泗水亭长的刘邦,在押运一批人去骊山修建秦始皇陵的途中率众起义的故事。朝廷派刘邦押送犯人,也不知是这刘邦没管好呢,还是他故意这么干的,途中大部分人都逃走了。刘邦自己度量,即使到了骊山也会被按罪被杀。于是走到丰县西的涸泽地带就停下来,饮酒大醉,夜里干脆就把剩下的所有农民都放了。并且对他们说:“你们都走吧,我也要逃跑了。”这些农民中愿意跟随刘邦的有十多个。
刘邦带醉行走在丰西泽中,让一个人在前面探路。探路的人回来说,前方有一条大白蛇挡道。刘邦趁着酒劲说:“大丈夫独步天下有什么害怕的!”于是走到前面,二话没说,抽出宝剑,将蛇一斩两断。又走了几里地,刘邦醉得倒下睡着了。刘邦队伍中走在后面的人来到斩蛇的地方,看到道旁有位痛哭流涕的老太太,说自己儿子是白帝之子,变成蛇横在路上,不想被赤帝之子给杀了。人们以为她胡说八道,结果这个老太太眨眼间就没影儿了。后面的人赶到前面,刘邦才醒过来,人们报告了他这一情况。
刘邦一听,那叫一个高兴,为啥呢?据《周礼》记载,古时候人们都祭拜五方上帝,他们分别是东方青帝(为木德);南方赤帝(为火德);西方白帝(为金德);北方玄帝/黑帝(为水德);中央黄帝(为土德)。这个白帝,就是五方上帝中的西方白帝。而秦国在春秋初期,刚刚成为诸侯国的时候,秦襄公就曾祭祀白帝。秦文公继位后,更是专门建立了城邑用来祭祀白帝,可以说秦国的历代国君都是以白帝之子自居的。根据五德始终说,周人为火德,在秦朝建立以后,秦人为了声明其正统性,表明王朝更替传承有序,自身承接在周代以后,主张秦为水德,所以大秦帝国尚黑,宫殿服章以黑为主。刘邦将自己指认为赤帝之子,赤帝就是炎帝,代表火德。赤帝之子斩杀白帝之子,背后的信息就是不承认秦朝要取而代之。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一句产生于反抗秦朝统一的秦朝时代名言,起义军中的陈胜、项羽都是楚人。楚人确信自己是日神的远裔、火神的嫡嗣,因而形成了独特的风尚——尚赤,因为祝融来自日出的东方,正是由于日、火均为红色,富有激情和生命力,所以楚人尊红为贵,形成尚赤的风尚。刘邦虽不是楚国人,他是魏国人,但刘邦的家乡沛县属楚国管辖。刘邦以火德自居,也是站在大秦帝国的对立面,要以赤帝推翻白帝,从而改朝换代。斩杀白蛇意味着这就是天命,天生火德,应运建主。于是跟随刘邦的人越来越敬畏他,说他是真龙天子出世,纷纷随他一起去芒砀山成就反秦大业。
虽说《史记》被看作是最贴近史实的正史,可这书里还是有不少挺明显的“情感倾向性”,“斩蛇起义”就极具魔幻和传奇意味。由于司马迁于不经意之间在《高祖本纪》的这一段中多写了一句“蛇遂分为两径开。”由此还诞生出了一个后续传说:即“高祖斩蛇,平帝还命”。
据说刘邦斩蛇前,白蟒说:“你欠下的账总有一天要还的。你斩了我的头,我就篡你的头:斩我的尾,我就篡你的尾。”刘邦一剑把白蟒从正中间斩为两段。所以西汉传到平帝,白蛇转投胎王莽,毒杀汉平帝,篡汉为新。后经光武中兴,平灭了王莽,才又恢复了汉室,建立了刘氏东汉王朝。民间说法认为,“蛇遂分为两径开”中的“蛇”与王莽的“莽”字相通,“两径开”与东西两汉各二百余年的历史相巧合。这则后续传说,应该产生于东汉之后,民众统观西汉、东汉,正好各二百余年,在诸种历史巧合情况下进行附会与合理化的加工。
其实刘邦斩蛇这个故事的真伪并不用辩驳,所谓白帝、赤帝,这些都跟陈胜吴广的“大楚兴,陈胜王”一样,就是给起义营造声势,使人归附的,也可以看做是谶语的一种。但从营销文案的角度看,这实在是一个设定精巧、意义深远的故事,以最直白、最生动、也最简洁的语义方式,向世人传达昭告了汉高祖刘邦的身份、来历、情怀、境界,以及他作为一代天子所肩负的除旧布新、改朝换代、拯救万千黎民于水深火热的神圣使命。与刘邦比起来,陈胜吴广实在小家子气,他们想破头也只是兴复楚国,践位称王。而刘邦的赤帝之子斩白帝之子,这后面的涵义可谓石破天惊。秦帝国统治下的苛政已到临界点,泗水亭长刘邦押送刑徒途中逃亡者日增,说明了旧体制的加速崩坏,刘邦通过斩蛇故事、巫妪预言构建的历史循环天命观,分明是在昭告天下自己为天选之人、负有天命,这是如此宏大磅礴的史诗性叙事。
晨雾未散的丰县西沼泽地,成为了旧秩序腐朽与新秩序萌芽的天命之地。沛县通往骊山的荒野沼泽,潮湿腐朽的环境与神秘白雾形成超现实空间,成为天命转移的见证地。刘邦在刑徒逃亡后陷入人生至暗时刻,浓雾中出现的白蛇成为他必须斩断的过往枷锁,以及充满英雄气概挺身向前的命运抉择。斩杀白蛇后出现的白发巫妪揭示天命转移的预言,将普通杀蛇事件升华为天命所归的象征仪式。经由天意显现的觉醒时刻,追随者们从逃亡刑徒转变为天命战士,刘邦也完成了从基层官吏到起义领袖的蜕变。而历史回响是:血色黎明中的预言在十年后应验,“斩蛇起义”成为了改朝换代的标志性事件。后来的刘邦还真的第一个攻下了咸阳,虽然他没有杀死秦朝皇帝,但是却是他亲手终结了秦王朝。而后来刘邦又打败项羽,建立大汉,可以说真的完成了斩蛇起义中给自己立下的建国目标。
不管对于哪个民族或者哪种文化,讲故事,作为一种人类的活动方式,不仅强大,而且历史深远。叙事对每个社会而言都不可或缺。讲故事的能力,和所讲述的故事,可能随之演化成一种交流合理社会规范的方式。自打有了“赤帝之子”这样一个王权色彩极为浓郁的神秘身份作铺垫,草莽出身的刘邦,其角色意识就迅速由名不见经传的乡间小吏,变成了替天行道的天子,其聚众造反的反社会行为,也就具有了奉天承运的合法性。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传奇故事烘托助推,使得从芒砀山丛林中走来的刘邦以及他所率领的那支只有几十个人的队伍,在群雄并出、逐鹿中原的乱世之中,有了一个诠释、定位和规划自己的契机,开启了波澜壮阔的反秦建汉之路。我们在两千多年后依然可以想象那个故事诞生的神奇画面:
浓雾像条垂死的白龙匍匐在沼泽上,刘邦的草鞋陷进腐殖质时,听到身后最后三个刑徒的脚步声也消失了。他握紧青铜剑的手渗出冷汗,剑柄上缠绕的麻布早已被逃亡路上的血与汗浸透。芦苇丛突然发出绸缎撕裂的声响,丈余长的白影从雾中浮出时,刘邦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不是逃亡刑徒的麻衣,亦非晨雾聚散的幻象——而是布满玉质鳞片的一条巨大白蛇,长身蜿蜒如月光凝结的溪流,横卧在道路之中。猩红信子吞吐间,他闻到咸阳宫祭祀时才有的龙涎香。随着青铜剑破空劈下的声音,白蛇七寸处爆开的不是血,而是漫天星芒玉屑,坠在芦苇叶上化作点点晨露。当蛇首滚落泥沼时,刘邦听见千里之外阿房宫的瓦当同时碎裂。
雾中传来老妪的恸哭,白发蓬乱的巫妪跪坐在蛇尸旁,枯指抚过正在消散的银色鳞片。芦苇荡忽然惊起寒鸦,巫妪化作青烟消散。樊哙带着逃散的刑徒从雾中钻出,他们脸上的刺字在晨光中触目惊心。有人指着泥沼中渐渐融化的蛇尸尖叫,刘邦低头看着剑刃,发现沾上去的白蛇之血已变成斑斑锈迹。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浓雾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沼泽上空回荡:“走,上芒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