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礼拜前,SYSTEM系统下线了,故事完结在春天来临之前。

故事的起点是2021年的国庆,当时的上海还身处疫情之中,淮海中路这家电子俱乐部开启了,似乎是一点小小的反抗。在一千多个日夜的锐舞后,2025年1月12日,SYSTEM 进入休眠模式:“测试业已完成。”配图为两个微笑挥手告别的emoji。


但只要热爱俱乐部的人还在,还能继续跳舞,美好的东西就会存续下去,春天就会回来。

有“系统”,就有“连接者”。在上海市中心找到一个1800平米的空间不算容易,更何况SYSTEM不仅承担了电子音乐俱乐部的功能——巨大瓦数音响的音波,屏幕不断播放的迷幻视频,让人们忘我地跳舞,把地板踏穿,灵魂飞到外太空,将派对持续到天亮——它还要辐射到那些更广泛的社群,容纳尽可能多的“连接者”:声音、艺术、时尚、电影、酷儿文化,让创意与灵感的输出达到最大兼容值,直到可以改变这座城市一点点的审美倾向。

许多的人,许多的夜晚,共同构成了SYSTEM。在俱乐部的最后一晚,我们作为记录者,也作为参与者,在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进进出出,捕捉那些音波中狂欢到失真的面孔,他们是俱乐部的主理人,厂牌成员,DJ,来玩的年轻人,甚至是厕所里打扫的清洁阿姨,或者在俱乐部上班的按摩师傅。在这样一个夜晚,感想不再重要,回忆也有点沉重,但所有人在一起共享这一晚的记忆,之后的事情就留给明天。

回到家,取下手环,才发现上面这样一句话,“A System out of The System.”



上: “A System out of The System.”

下: 最后一晚郭濮源尽可能地拥抱每一位朋友,并给他们拍张照片


把时间拨到2018年,由于许多常去的场景陆续关闭,摄影师郭濮源突然感觉这座城市变得有点无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可不可以自己开一家想象中的俱乐部?很快,他在巨鹿路158号的下沉广场里开了一家电子音乐俱乐部,44KW。

俱乐部,本身就是一种受周期性影响很深的营业场所。况且从 2020年疫情开始,整个上海都被笼罩在疫情的阴影之中,俱乐部这样的演出场所首当其冲,遭受了最为严苛的寒冬。在2022年夏天,44KW宣告了它最后一晚的派对。“我们自由了。”



这是社交媒体上44KW最后一篇推送的标题。中国地下音乐文化的火苗在这片土壤上明明灭灭,有关门的俱乐部,也会有新开的俱乐部,但都不可能被彻底压灭。SYSTEM就是另一个自由之地。

疯狂,包容,不现实,郭濮源用三个形容词来描述SYSTEM的这三年。首先,“疯狂”,这个词送给每一个来俱乐部玩的年轻人。“所谓的疯狂,我觉得它是一种能量,一种激情,一种劲儿。”

每一个人内心都有这种疯狂,即使他白天是一个保守的人,但到了晚上,这种疯狂的能量都可以被点燃。“俱乐部,更多担任着一个引导者的角色,去让大家找到那种原始的舞动的感觉,和相对自由的状态。”


郭璞源在告别夜给各位朋友拍下照片

于是,过去三年,在SYSTEM发生了许多称得上“疯狂”的派对。从连续两年国内最大噪音活动“一把噪音”到俱乐部拳赛、行为表演的聚合体FREQS、多元艺术呈现的Recharge和Finder、与独立设计师Xander Zhou与Ximon Lee的联合派对,其中泛俱乐部厂牌的翘楚Antigen在这里举办年度最重要的派对 Amnesia Scanner,带来业内顶尖水平的Audio Visual Live带来失真般的世界。

日本电影导演三宅唱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希望在中国的Club看到他的电影《你的鸟儿会唱歌》里的凌晨演出场景,厂牌糊逼孩子就邀请电影配乐师Hi’Spec 和 Rapper OMSB,把俱乐部变成电影里的蓝色世界。酷儿文化平台Queerest在这里举办drag show,甚至一节纽约地铁车厢替换了整个舞池,都不需要太惊讶。




上: 三宅唱在SYSTEM演出现场

中: Amnesia Scanner 演出现场

下: 纽约地铁演出现场

SYSTEM在最后一晚派对的白天才放出关门的消息,这个消息很突然,有人错愕,有人惋惜,有人在社媒平台写下缅怀的文字。从晚上九点开始,人群便从俱乐部门口一直排到云海大厦楼下马路牙子旁,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比平常更热闹些的夜晚,但每个人心里都想着在最后一夜留下一些疯狂的记忆。

十点左右,在常熟路往来的车流中,Erica骑着电动车抵达,她是一个变装皇后,本职工作是软件工程,梦想却是到美国或英国的航空公司去做空姐。从去年五月起,她开始在SYSTEM二楼的靡靡舞池兼职调酒师,“第一次卖酒的时候我紧张得像个小女孩,但从此之后就不可自拔了!”她最开心,也最疯狂的一晚同样发生在靡靡舞池。“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大家一起把鞋子脱了,跳到喷泉水池里,就那么肆意地玩耍。”我们跟随着她,进入了SYSTEM最后一晚的派对。



在丹炉舞池的大落地窗前,有一个女孩正在跳着Hiphop。她叫Boli,是一个平面设计师,也是一位街舞舞者。从去年底开始,连续三个月,她以每周一次的频率来SYSTEM玩,听音乐,跳舞,和其他舞者交流,甚至一次还认识了金星舞蹈团的现代舞者。在不久前的跨年夜派对上,Boli的朋友脱了上衣,在DJ台前的栏杆做引体向上,场面虽然有些失控,但是,“在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离谱。”

秉持着“没有消费,纯玩,纯糊逼”的原则,胡逼孩子的社群成员聪聪,已经记不清来过SYSTEM多少次,他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和爱情有关:那一晚,他邂逅了一位40多岁的姐姐,两人擦出火花,但是他坚称,“到最后并没有发生什么。”纪录片导演Joe是糊逼孩子的核心成员(虽然这个厂牌认为自己更像一个“扁平”的群体,大家并没有明确分工),他负责策划了Hi’Spec和OMSB在 SYSTEM的演出,那次活动后,他一直在这里呆到早上六点,直到看到清晨的阳光透过云海大厦的窗户。



上: 丹炉舞池的大落地窗前,boli正在跳着Hiphop

下: 丹炉的钢管前,人们争先恐后地舞蹈

“一般做DJ的有两种人,一种是Party Animal,一种是Music Nerd,我就属于第二种。”我们在二楼的休息室见到DJ Echocatcher时,她刚结束了自己在最后一晚DJ接力的20分钟演出,或许是舞池的拥挤带来的躁动,又或是身上穿的漂亮皮草太过厚实,她的脸被热得略微有些发红。

几年前,她从广告公司裸辞,迅速成为了一名DJ,并且创立了一个派对组织BOUNCY BOUNCY,专注于在伦敦留学时爱上的英国跳舞音乐文化。在她眼里,上海是个很有魔性的地方,SYSTEM当然也充满魔力,“每当有人问我这里是怎么样的,我都会说像一个奇幻的城堡。”


丹炉装置


我们再一次见到郭濮源时,他正在躲在拥挤的舞池里,拿着一台小相机拍照,闪光灯亮过之后,许多转瞬即逝的瞬间被记录下来。从摄影师,到俱乐部主理人,郭濮源的心态也有了许多改变,他自称之前是一个很自我的i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运营俱乐部这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自我的一面变得弱化与柔软了,也学会如何与他人更好的协作与沟通。


郭璞源在告别夜给各位朋友拍下照片

在他给出的三个关键词里,对于“包容”,他没有过多的解释—— 但在眼下这个地下电子音乐场景中,形形色色的人已经诠释出这个词语的意义。“你们不要抓着我采访了,多采采其他人。”看到我们靠近,他连忙开玩笑般地说道。“去找白云阿姨,她和她老公,安保黑土大叔,是我们的两个守护神,太厉害了。”紧接着他拿起相机,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凌晨,室内的空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一楼的厕所也排起了长龙,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正在给男女分流,指导他们进入不同的隔间,这就是白云阿姨。她在Elevator,44KW都做过保洁,在三周年店庆时才来到SYSTEM,没想到才几个月,这里也要关门了。“好多人认识我,都叫我干妈,干女儿一堆。”年轻人经常挤在厕所跟她聊天,这时候,她反而像家长一样,催促他们赶紧回舞池跳舞,“年轻人在这里玩得开心,我就开心。”



上: 黑土大叔,SYSTEM门口的保安

下: 白云阿姨,卫生间的保洁

每当半夜三点半,白云阿姨就会到大厅小厅去打扫,到了早上四五点,年轻人陆陆续续回家,人慢慢变少,白云阿姨成了舞池里的主角,她特别喜欢House,当然Techno和Disco也不错。伴随着音乐,放松身体,一天的疲惫消失了,对清晨也充满期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美好的一天又来了。”

伴随着派对进入高潮,二楼的靡靡舞池人头攒动,许多人站在喷泉水池的台阶上跳舞,想要挤进去都要费一番功夫。尽管氛围火热异常,负责按摩的吴师傅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客人做着按摩。吴师傅不到四十岁,他有一家按摩工作室,每到周五、周六便会来 SYSTEM兼职。他告诉我们,自己平时作息规律,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早上起来锻炼身体,但显然,这份在俱乐部的兼职让他的作息有些颠倒了,“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做了二十七八次按摩。”上: 白云阿姨正在舞池里跳house



上: 白云阿姨正在舞池里跳house

下:来自四川的按摩师吴师傅,他白天在另一家按摩店,晚上来System兼职

在靡靡舞池门口,小吃摊主刘阿姨正一边捞着米线,一边随着音乐跳舞。虽然只在SYSTEM工作了几个月,刘阿姨完全爱上了这里,“在这个氛围里,人人都会跳舞,我的心态也年轻了,自由自在的,感觉人生特别洒脱。”问及SYSTEM关门后她打算去哪里工作,她说肯定会跟着俱乐部走。那如果俱乐部暂时不开了呢?我们问到。她笑着说,“那就找个KTV去上班,我已经离不开这种节奏了!”



靡靡舞厅前卖小吃的刘阿姨


还在大学读灯光专业的小邓,有时候会到SYSTEM兼职做灯光控台师。他是一个黑金属迷,最近就来做过一次兼职,顺便看了自己喜欢的日本电子黑金属乐队VMO(Violent Magic Orchestra)的演出。对于像小邓这样的小众音乐爱好者来说来说,像SYSTEM这样的地下音乐文化场景是不可或缺的。变装皇后TiaRosa(她自称这是晚上的名字),则相信只要需要俱乐部的人还在,俱乐部就会以另一种形式聚集起来。

“还有比一个包罗万象的夜间世界就这样消失了更疯狂的事吗?” DJ Mamayo显然更为激进一些。“疫情之后,一瞬间俱乐部文化大换血,很多之前被大家喜爱的音乐类型迅速被取代,参与俱乐部的主流人群也一下子换代了。”但是她认为,即使是在后疫情时代,俱乐部作为一种反叛,宣泄,狂欢的符号和渠道,仍然是被需要的,特别是在一个大家都需要重新寻找意义的时期。“虽然大家都需要俱乐部,但俱乐部却在接连关门,我想这背后的文化、社会原因可能挺复杂的。”



下: VMO在后台正在做开场前的准备

DJ Cocoonics在前一天才突然收到SYSTEM要关门的消息,也突然被通知这一晚要来参加DJ接力,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消化和感受,只能把情绪都放在音乐里。“20分钟的活动挺有意思的,感觉像是每个DJ对自己,或者对俱乐部的一个告别。”

Cocoonics 在上海呆了五年,对于又一个地下文化场景的消失,她的感受更多是释然的,“我觉得这座城市的地下电子音乐场景,不就和大自然的四季轮转是一样吗?夏天旺盛,秋天凋零,但是落叶掉到地上,变成了养分,滋生了新的生命循环。我相信总有新的场景被滋养,新的东西在生长。”



作为俱乐部的主理人,郭濮源对疫情带来的变化感受更为直观:尽管解封之后出入境政策更加包容,俱乐部可以邀请更多国外的音乐人来演出,也涌入了大量的国外消费群体,但大环境的经济下行,导致人们的消费习惯也在降级,“年轻人手头并没有太多可以用在夜晚消费的预算了。”这些都是后疫情时代普遍发生的事情。“这个空间太大了,成本太高了,我没有办法再去改变很多事情。”

尽管如此,站在三年后再回顾,郭濮源认为当下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为许多事情已经超越了他最初想创立一间俱乐部的畅想。这也是他选择用“不现实”这个关键词来定义的原因。这种“不现实”除了因为SYSTEM给人们带来了一个个超越现实的夜晚,还因为在最初创建SYSTEM的时候,他是基于一种很理想化的状态,“可能没有考虑到太多现实的情况。”他说。



下: 靡靡舞厅中卖酒的Joya

或许是趁着被最后一晚激发出来的勇气,我们问了他此前关于与具有争议的国外厂牌合作举办派对的事情。郭濮源的回答十分真诚,他说,“运作一个不成熟的系统,难免会有很多bug(错误)。对,这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bug,我们做了一些补救,但可能效果甚微。我也思考了很长时间,可能还是缺乏更为主动的交流,以后再面对这样的事情,应该更谨慎地选择合作对象,也应该更坦诚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在过去的许多个夜晚,郭濮源都在SYSTEM呆到了清晨,离开时,他会下楼扫一辆共享单车,去附近吃个早餐,再回家睡觉。而在最后一夜的派对,虽然时间早已进入清晨,但狂欢的人群依然不愿意离去,他们继续聚集在舞池里,在俱乐部的各个角落里拥抱,涂鸦,拍照,郭濮源只好一次次的推迟关门的时间,直到接近中午。到了第二天,还有几位俱乐部的孩子拿着龙头围着白马办起了“复活仪式”。



上: 丹炉的柱子上,人们自发地留下涂鸦

下: 几位俱乐部的孩子拿着龙头围着白马办起了“复活仪式”

散场过后,人们陆续走出云海大厦,走进上海白天的晨光,回到现实的生活里,让这个在黑暗中寻找意义的夜晚成为了回忆。借用在朋友圈看到的一句话,它来自年轻的策展人沐梓,“传奇终有落幕的一天,符号也会过时,如果我们只能在符号世界里找到美和意义,那我们就很难热爱和过好真实的生活。”

散场过后,人们陆续走出云海大厦,走进上海白天的晨光,回到现实的生活里,让这个在黑暗中寻找意义的夜晚成为了回忆。借用在朋友圈看到的一句话,它来自年轻的策展人沐梓,“传奇终有落幕的一天,符号也会过时,如果我们只能在符号世界里找到美和意义,那我们就很难热爱和过好真实的生活。”



上:大厅中的白马装置,最后一晚后,它的身上涂满“祝福”

下:人们在围墙上留下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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