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采芹友谊,是共同热爱艺术的结晶,我觉得我能理解她,也许还能透过她热烈奔放的性情,感悟到些许她不经意流露的内心世界!
初识采芹
我与周采芹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屈指算来,已经有38年了。1987年3月,应英国文化委员会的邀请,我作为上海人艺访英代表团的成员之一,在院长沙叶新的带领下,到英国作一个月的文化交流访问。我们主要任务是观摩学习英国戏剧演出,以及了解英国剧团管理与运营的经验。在此期间,认识了当时在伦敦居住和工作的周采芹。
记得第一次见到采芹是在伦敦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她请我们吃饭。她又说中文又说英语,英语几乎没有亚裔族口音,而中文,说的是一口老式上海话,普通话反倒一般般。当时她正值风华正茂,一派现代感,既漂亮又有韵味。她让我们直呼其名,不要我们按照国内的习惯称谓,叫她周老师什么的。这样,我也就顺了她的心意,几十年来一直当面叫她采芹。第二次见面,她把我们邀请到自己家里。在她伦敦的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是进门客厅有一整面的巨大玻璃墙,当年国内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装饰;二是客厅的茶几上,单独置放了一张她父亲周信芳先生的剧照,放在一个5×7左右的相框里;三是她卧室里的中式大床,可以挂蚊帐的那种。她请我们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观看一部录像,是她参与拍摄的英国电影。
艺术知音
在伦敦各自忙碌,与采芹虽只见了这么两次,但每一次我们都会聊起表演艺术的专业话题。她那时正在写一本自传《上海的女儿》,几年后我在上海和她见面,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本自传的中文版。也许是一种缘分吧,从此以后,她每次回上海都约我见面聊天,海阔天空地聊天聊艺术。记得有一回,我背包里放了一张解放日报,我们从报纸的中缝广告里查找什么剧院在演出她想看的戏,陪着她一直走到了虹口的解放剧场。还记得那次采芹说的一句话:“上海这么一个国际知名的城市,没有一台莎士比亚的戏在上演,是不对的。”
上世纪80年代后期,采芹曾经到话剧《中国梦》的排练场看我排练。后来她和我聊到女演员的表演,她说,国内的年轻女演员在舞台上容易尖着嗓子说话,好像这样就会显得年轻可爱一点。她继而介绍说,英美的女演员走的是相反的路经,越是年轻演员就越会把声音往下调,她们希望从台词的声音表达中,刻画出角色的成熟度和厚度。采芹的这个说法曾让我受到启发,也可以举一反三在舞台上进行实践与验证,从一定程度上警惕和避免了塑造角色时的“顺拐”状态。古话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对艺术的读解和阐释上也是一样的知音难觅,每次和采芹聊天聊艺术都会觉得身心愉悦,她总能把我逗得开怀大笑。在对表演艺术的一些认知和理论解读上,我们互相深以为然。
在1993年左右吧,冬天的上海又冷又湿。采芹和兄弟姐妹们一起从海外回到上海,参加上海有关方面为周信芳先生举办的纪念活动。那次她住在静安寺附近的锦沧文华酒店。晚上我应约前去看望她,交谈中我们竟然发现,不久前我们在中美两国的外景地,同时参加拍摄了电影《喜福会》。我在影片中扮演的角色,是影片中琳达的母亲,我的戏份是在桂林市郊外拍摄的;而晚年侨居美国旧金山的琳达,正是釆芹扮演的角色。电影中,晚年琳达回忆起自己母亲把她嫁到有钱人家里当童养媳时,我和少女琳达就出现在桂林的一个小村庄里。拍摄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后半生故事,是由采芹来扮演的。我俩都说不出的感动和惊喜。隔着大洋彼岸,我们在电影中扮演了一对母女不同时期的角色,而现实生活中,她却是我的长辈。哎呀呀,这是一段多么神奇的缘分!
《喜福会》剧照,中为周采芹
还有更神奇的,也是在上世纪90年代前几年,上海人艺买下了《喜福会》的改编版权,把小说改编成了一出舞台剧。在上海、深圳、香港等地巡回演出。我在这出话剧中扮演的是其中一位女儿。电影《喜福会》在香港上映的同时,我也正在香港演出舞台剧《喜福会》。因此,由我和采芹共同参演的这部电影《喜福会》,我是在香港观看的。
乘着白天的空档,我自己来到电影院,静静地欣赏这部华裔导演王颖的作品。这也是好莱坞难得的一部以几代华人在美国闯荡生活为题材的影片。采芹的角色经历坎坷,但从小聪明,有主见,被嫁到有钱人家给傻男孩当童养媳后,她装疯卖傻假传神谕,借机逃脱了这段婚姻,颠簸流离到了上海。又到美国。有一场戏是采芹扮演的老年琳达,与美国出生的女儿在理发店发生冲突,面对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孩子对自己的不理解,她想起了自己母亲曾经对她的期待,想起了从小长大的中国西南地区的小村庄,以及跨越两个时代两种不同文化的教育和期待方式,她感概万千,为自己对命运的无能为力而深感失落。她对人物的刻画与表现,尽显在伤心欲绝却又不愿在女儿面前流露的克制里。釆芹在这段戏里表演得特别精彩。业内人士常说,最好的表演是有克制的表演。所谓的克制,也是表演分寸感的准确把握。这是我头一回有机会扎扎实实地欣赏到采芹的角色呈现能力。
念旧之人
在生活中,采芹是一位很念旧且有情有义之人。听她说,她每次回上海,必定会专门安排出时间,到浦东看望小时候家里的保姆和司机,并在老保姆家里吃上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她曾回味说:红烧肉的汤汁拌饭顶顶好吃了。她也是一位对生活与人性观察细致入微的人,经常妙语连珠、金句迭出,让人听后难以忘记。那年采芹被李少红导演请回国,参加电视剧《红楼梦》的拍摄。期间她抽空回上海省亲时,得空又与我见面聊天。说起拍摄时有群众围观,而剧组怕影响拍摄工作往往会劝退。她说,这种时候一般都是大妈们比较容易激动,大着嗓门争辩和抗议,而老头们都不声不响转身就走了。他们已经放弃了。说完自己哈哈哈先笑起来。她观察得多么仔细。
年轻时的周采芹
她在国内有许多朋友。上世纪80年代也曾在中央戏剧学院教过表演带过班。她曾和我提起那个时期的一些趣事儿。其中讲到有一回被邀请去看戏,结束后领导接见,许多人往前挤。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只是往后退,退着退着撞到一个人,她一看,那人是侯宝林。他也在往边上退。我听后感慨良多,这也是那一代艺术家们的品性与修养。采芹很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有几次我应约前去她入住的酒店,房间里总会传出许多年轻人的欢声笑语。采芹要说个什么事,经常会眉飞色舞,表情丰富。她人生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十六岁就被家长送去了英国读书,后来又在伦敦皇家戏剧学院学习表演,演舞台剧,拍电影电视。在伦敦,她早早就凭借着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独树一帜的亚裔明星。她聪明伶俐,思维敏捷的劲儿,一直到老都不曾退色。
忘年之交
《喜福会》那部电影拍完之后,釆芹的工作重心慢慢移到了美国,后来在洛杉矶的西好莱坞安了家。2017年我参加第13届中美电影节期间,特意前去拜访了她。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采芹在海外的家中做客。前后跨越三十多年。一次是在伦敦,这次是在洛杉矶。这是一个幽静的社区,她的家在一幢4层左右的公寓里,周边的绿化很美很漂亮。采芹穿了一件大红衣服,在楼下大厅里接我。几年不见,她依旧是一位气质非凡、热情似火的上海女儿。上楼来到她的家,在右边的一排书柜里,我一眼又看到他父亲那张剧照。我脱口而出:这是我在您伦敦的家里见过那一张吧。她也惊诧:是呀。你的记性真好。周先生剧照旁边多了一张采芹母亲的照片。她指着照片对我说:我天天都在想他们……
童年和父亲周信芳合影,右二为周采芹
气氛静谧、布置精致的房间,也是书香气浓郁的艺术场域。釆芹的书架上,有一部小说《红楼梦》,书页里写满了她当年为拍摄电视剧时对所饰人物的理解与角色分析,空白处布满了采芹的工作痕迹,以及她为一个角色的诞生而倾注的心血。我与采芹是隔着辈分的忘年交,但对于艺术,对于自己从事了一辈子的表演专业,我们交流起来毫无拘束,仍然会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她是如此用功,有职业精神,在她面前我自愧不如。
我们坐在她的客厅里喝咖啡聊天,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告诉我,她母亲曾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去伦敦探视过她。那次母亲话很少,也不太多说自己和父亲的近况。有一天她母亲在半夜里醒来,睡不着,这时窗外马路上传来警车声响,沉默了一会儿,母亲突然说对她说,为什么警车都在半夜抓人……她觉得她母亲当时一定想到了什么。但母亲没有说。我以往很少见过采芹这般神情。我静静看着她,静静体会着一个海外游子,在半夜里感受母亲忧心忡忡的心情。
那次在闲聊中我还问过她,您在英美两地长期生活与工作,您认为这两个地方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她脱口而出:在这里,朋友约着出去吃饭就是为了吃饭。而在伦敦,业内友人们出去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饭。这话有些意味深长。釆芹说:所以我每年起码要回伦敦两次以上。我大概能感知她所讲的,这两个世界著名城市的文化相异之处。上海、伦敦、洛杉矶,已经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而伦敦,是她艺术生命的加油站,是她系统学习表演艺术的始发地,也是她人生的最重要的阶段,从汲取营养,历经磨难与沧桑,直至成功成名与成熟,伦敦见证了这一切。我相信采芹每年都要回伦敦去,是为了触摸那个城市的文化气息,哪怕只是坐在细雨蒙蒙的街边咖啡店,闻闻不同的味道,吸一口湿漉漉新鲜空气,也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能量。这说来像是有点虚幻,但我能深深理解,就像上海的城市文化之于我一样。
晚餐时,釆芹开了一瓶红酒。她为我俩的相聚做了准备,她亲自下厨煎牛排。我举着双手要去帮忙,她大声喊:不要不要,这个牛排你不知道怎么煎。接着她一边煎着牛排一边对我说:你要知道,我一般是不会在家里亲自给别人煎牛排的。我的眼里一热,思绪跳回三十多年前初次结识她的那一刻。心里的感动,不是言语能表达的。那天聊了许久许久……我与采芹友谊,是共同热爱艺术的结晶,我觉得我能理解她,也许还能透过她热烈奔放的性情,感悟到些许她不经意流露的内心世界!
周采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国了。去年周信芳先生130周年的纪念活动,她也沒有回来。惦念她!
2025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