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眉公的“清净苦海”之叹,说明单靠“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这些长物,或许能够填补心灵的空虚落寞,排遣了闲情闲愁,却不一定能保证从现实欲望中解脱出来,获得了无挂碍和羁绊的生命自由。这样说来,琴、棋、书、石未免也沦落为妨害人心的俗物了!

好在古人对此已经有了深刻的体认,并在日常生活和赏玩活动过程中不断反省、思索,探索出了超越困境的方法和智慧,那就是与琴、棋、书、石保持一定的现实距离,克制内心从实际上占有它们的欲念和冲动,以纯然审美的、超脱世俗功利的眼光来赏玩其形式美感。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养眼”与“养心”。


“养眼”是指通过赏玩获得视、听、味、嗅、触等感性层面的愉悦和放松,这是赏玩之美的发轫之始。宋代诗人苏舜钦(字子美)说:“人生内有自得,外有所适,亦乐矣!何必高位厚禄,役人以自奉养,然后为乐?” “自得”是指内在的舒畅、满足,“所适”则是能够提供这种满足、舒适的外部条件和环境。这种“内有自得,外有所适”的快乐,首先体现在感性的愉悦和满足上。说这话时,苏舜钦正处在人生最为晦暗的阶段:他因为支持范仲淹的新政,被政敌构陷,削职为民,流寓苏州;长姐死于京城,不能亲赴吊唁,只能在数千里外暗自伤神。好友韩维(字持国)写信责备他远离故土、隔绝亲友。他在回信中说:

此虽与兄弟亲戚相远,而伏腊稍充足,居室稍宽,又无终日应接奔走之苦,耳目清旷,不设机关以待人,心安闲而体舒放;三商而眠,高春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愉悦;逾月不迹公门,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二门,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消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君子,佛庙胜绝;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留连,不觉日暮。

也就是说,自己流寓苏州,虽然与亲友故旧相隔千里,但衣食和居住条件都还不错,又省去了奔走人事的疲惫。最令人流连忘返的是苏州安闲舒适的生活状态。耳目清净,心胸旷达,不用机关算尽去应付官场是非,日常起居随心所欲;闲暇无聊的时候,就把玩欣赏图史琴尊、珍花奇石,或荡舟出游,品茶饮酒……所谓“耳目清旷”“心安闲而体舒放”,就是这种赏玩之美所带来的感性愉悦和满足吧!


为了“养眼”,文人雅士常常修筑园林、亭台,借此来抵御外部世界、人事纷扰的侵蚀。苏舜钦在苏州营造的沧浪亭,至今仍在,留待后人追忆他的闲适与旷达。而白居易也曾建造过多处园林、别墅,修葺完工后,常常得意扬扬地说:“设如宅门外,有事吾不知!”门外是熙熙攘攘、功名利禄;门内是闲情逸致、自得自适。这份闲适自得的生活空间,自然也并非一道门槛就能划定的,而是由琴、棋、书、石环绕点缀起来的。元代文人陈谟曾筑有“一蓬春雨轩”,在《一蓬春雨轩序》中说:

先生营是轩,杂莳花卉,左右图书,风晨月夕,茶烟香篆,奇古之玩好,绝俗之名流,日相与嬉娱其间。

陈眉公虽然为嗜古癖所困惑,常有“清净苦海”之叹,但他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无触及灵魂的深刻反思,反倒常常炫耀他的“闲人闲事”:

清闲之人不可惰其四肢,又须以闲人做闲事:临古人帖,温昔年书,拂几微尘,洗砚宿墨;灌园中花,扫林中叶。觉体稍倦,放身匡床上,暂息半晌可也。

这些“闲事”,全都无关乎饥寒、功利,而只是为了活泼身体的感觉,或观、或听、或嗅、或味或触,动静随心,坐卧任意,实在是把身体和感官当作美的信号接收器,借着五官和身体充分体验世界的美感。金圣叹评点《西厢记》时,写过一篇冠绝古今的奇文,细数人生的三十三则“不亦快战”,其中一则说:

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就像是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里面所说的,我们的精神和感官是复杂地纠结在一起的,“精神的欢乐”也只有通过“身体上的感觉”才能够成为真正的欢乐!”金圣叹对硫磺之香“自鼻入脑”,进而“通身怡然”之感受描绘,让我们真切地体验到了“身体上的感觉”引发的“精神上的欢乐”。


“精神上的欢乐”,就是“心”的欢乐。从身体到精神,也就是从“养眼”到“养心”,这是赏玩之美的较高层次。赏玩之美之所以能够保持与世俗欲念的距离,也全然在于古人在赏玩活动中保持着一种“养心”的自觉,有意识地将琴、棋、书、石之美形式化、抽象化和精神化。这种形式化、抽象化和精神化的结果,就是在具体赏玩对象的物质形式之上,开辟出一种超越了古今、远近、人我界限的艺术生活境界。

我们都熟知“高山流水”的典故。《吕氏春秋·本味》中记载,伯牙擅鼓琴,钟子期则精于鉴赏音乐。伯牙用琴声渲染泰山的雄壮时,子期听后就赞叹道:“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泰)山!”片刻之后,伯牙又用琴声表现流水的浩瀚,子期又赞赏说:“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子期之所以精鉴如此,成为伯牙的“知音”,一方面固然因为他天赋中对音乐的敏感,另一方面更在于古人在琴艺,也就是鼓琴的技术层面之上,形成了一种有关情感表现、形象塑造和意境营造的共识,这就是“琴德”。“高山流水”的琴音,就是“琴德”的具体呈现,伯牙和子期都具有高尚的“琴德”,故而心意相通,成为“知音”。


那么,什么是“琴德”呢?唐代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在《素琴传》中说: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而弦歌不辍;原宪居环堵之室,蓬户瓮牖,褐塞匡坐而弦歌。此君子以琴德而安命也。许由高尚让王,弹琴箕山;荣启期鹿裘带索,携琴而歌。此隐士以琴德而兴逸也……是知琴之为器,德在其中矣。

孔子厄陈蔡、原宪居陋巷,是儒家传统圣贤之安贫乐道、不以穷通显达为意的理想人格的象征;而许由、荣启期则代表了道家不慕荣利、自然无为的人格理想。在古人看来,儒家的圣人、道家的至人理想,都是借“弦歌”也就是鼓琴而展现出来的。因此,他们也就认为,或急或徐、或高亢或低沉、或悠扬或短促的琴声中,实际上回荡着鼓琴者的人格和道德境界。人格和道德境界越纯粹、高尚,琴德也就越超迈,就像《史记》里面所记载的那样,“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舜不用刑罚律令,而是以琴声、歌诗教化万民,竟然可以天下大治,这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但在古人心中,却对“琴德”及其人格培养、道德教化作用有绝对坚定的信念。


也正因此,古人把抚琴作为“养心”最重要的途径之一。东汉学者应劭就说,琴虽然只是一种乐器,但对君子来说,“琴最亲密,不离于身”,即使身居穷阎陋巷、深山幽谷,也不能丢弃。在他们看来,心是“道”而琴是“器”,抚琴、听琴的过程,也就是由“器”入“道’的修炼过程,正直勇毅的人抚琴、听琴可以更加坚毅,忠贞孝悌的人抚琴、听琴可以更加坚贞,贫穷孤苦的人抚琴、听琴能够排遣悲苦,就连那些生性浮躁、偏邪的人,都可以通过抚琴、听琴变得沉静、庄重。手指撩拨、抚动琴弦,竟有如此功效!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白居易策划搬到庐山草堂时,抛弃一切,也不愿意落下琴了。

在中国历史上,以琴“养心”最著名的要数嵇康。嵇康有一篇《琴赋》,他在正文前的小序中说: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

嵇康自幼喜好琴音,长大后又时时调弄、赏玩。这种爱好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愈演愈烈。究其原因,大概就在于鼓琴可以抒发积郁、调气养心,使人在穷困、孤独、苦闷的时候依旧能够气定神闲、怡然自适,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自由、超然境地。


嵇康的超然,大概可以从其临终弹奏《广陵散》窥见一斑。据《晋书》的记载,嵇康为人洒脱不羁,“越名教而任自然”,从不拘泥于虚伪的礼教,遭到当权者的嫉恨,被处以极刑,三千太学生为他求情,终不许。临刑前:

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对于嵇康而言,行刑东市或许并不足以令其动容。他所惋惜的唯有《广陵散》没有了传人,成为绝唱。嵇康在琴声的涵养中已经达到了泯灭生死、齐同万物的至人境界,在他看来,生与死只不过是天地自然运行的结果。生是生命从混沌不息的大化中结晶、赋形,而死则是重新返回自然的怀抱。


从琴到琴音,再到琴德,赏琴、玩琴所获得的美感,也逐步从具体的、感官的快乐,上升到普遍的、自由的生命境界,这是一个从“养眼”到“养心”的延续,也是赏玩之美从具体到普遍、从情感到精神的飞跃。唐宝历元年(公元825年),白居易在苏州刺史任上,游览了郡治城内的一处园林,写下一首《郡中西园》诗:

闲园多芳草,春夏香靡靡。深树足佳禽,旦暮鸣不已。院门闭松竹,庭径穿兰芷。爱彼池上桥,独来聊徙倚。鱼依藻长乐,鸥见人暂起。有时舟随风,尽日莲照水。谁知郡府内,景物闲如此。始悟喧静缘,何尝系远迩。

喜欢到山野修筑园林、别墅以寻求宁静和闲适的白居易万万想不到,在喧嚣的城内竟然隐藏着一处生机盎然、情趣无限的幽静之所。他进而说道:“谁知郡府内,景物闲如此。始悟喧静缘,何尝系远迩。这是针对自己以往对闹与静、近与远的误解而发出的,同样,对于那些把认为“养眼”无关乎“养心”,“养心”必须闭上眼睛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說明|本文为诗意生活美学编撰,僅限交流學習,不做商用,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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