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0月,粟裕病重住院。同时患上心包炎、胸膜炎、肺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三箭齐发”,多重病痛的折磨,令这位近古稀之年的老将不免身心俱疲。而彼时的中国,又正在经历一场大规模的癫狂,对形势的忧虑和悲愤,更令他心情沉重,病情不见好转。
这期间,李又兰过来探望他,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是中国自主研发的“尖兵一号”卫星发射成功。
二是如今张爱萍的处境很不乐观。
作为相处数十年的老战友,粟裕了解张爱萍,那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这些年来,被误解,被限制自由,一条腿都残废了,但他从没有抱怨过,始终坚守在国防科研的第一线。卫星上天,担任总指挥的张爱萍立了第一功,但即便这样,那些人也不愿意就此放过他。
张爱萍的夫人李又兰四处奔波,八方申告,只为给丈夫争来一份公道。粟裕理解她的苦衷,心中更感不公,便愤而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虎落平阳被犬欺!”
此时的粟裕已然下定决心,必须要保下张爱萍。
一、“有变化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建国之后,张爱萍奉命入京述职,先是在总参担任副总参谋长,之后又负责“两弹一星”研究的组织工作,备受重用,一时风光无限。但长期身居高位,又难免会惹来不少人眼红。
再加上张爱萍的性格过于正派,不惧权威,敢讲真话,正如叶剑英元帅给他的评价:带刺!坐镇总参,主持国防科研,都要大刀阔斧的改革,在关键问题上和人争到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情。
张爱萍的牛脾气,令不少人敬而远之,但真正能够理解他的人也有,例如粟裕就算一个。
当年在华东新四军,粟裕是1师师长,张爱萍是4师师长,战场上打了不少配合,后来华中军区成立,两人又同时担任副司令,一起共事了不少时间。
要说张爱萍的个性,粟裕也是领教过的。解放战争初期,面对蒋军的大举进攻,粟裕提出要在华中打运动战,大量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但张爱萍坚决不同意,认为敌我力量悬殊太大,应该以游击战为主。两个人各持己见,都不让步,事情也是一度陷入僵局。
直到后来张爱萍在战斗中头部负伤,被送往苏联治疗,粟裕这才全面接手华中军事,开始独立指挥作战,而这一出马,就是著名的苏中七战七捷。
张爱萍在苏联期间,身体虚弱,但一直忧心国内战局,当在报纸上看到粟裕大胜的消息时,他并未因为自己游击战的主张未被采纳而恼火,而是衷心地对身边的人说:
“我真为他高兴。”
粟裕和张爱萍其实是一类人,虽然两人性格截然不同,一个沉稳内敛,一个锋芒毕露,但在处事风格上,他们又都是认理不认人的狠角色,坚持主见,不妥协,敢于“犯言直谏”。也正因如此,两人争论最多,却又惺惺相惜。
新中国成立后,粟裕担任总参谋长,张爱萍是副总长,两人再度搭档,也是十分默契,张爱萍曾说:
“粟裕对我很信任,很放手,很讲原则。我们也争,但从不计较,相互间从来没有隔阂。没有哪个是你整我、我整你的。”
张爱萍把他和粟裕的这种相处模式,称之为“同志式的争论”。张爱萍一生几度起落,在副总长的位置上干了12年,期间经历过粟裕、黄克诚、罗瑞卿等数位总长。但晚年谈起在最高统帅部的经历时,他不止一次提到说:粟裕担任总参谋长的那段时期,才是新中国军事建设最好的时期。
1958年,粟裕突然卸任总参谋长。
当时几位副总长都接到通知,说毛主席要接见他们。当时主席穿着睡衣,会面的地点也选在游泳池,本意是想让氛围显得不那么压抑。但当他开口说要谈谈粟裕问题,让大家发表看法时,现场一时竟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张爱萍只用了一句话来形容当时的情景:
“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口气,谈这样的问题,这做派我真不能习惯。”
张爱萍就是这样的人,谁升官,谁罢官,他都不想掺和,毕竟发生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但要问他看法,张爱萍绝对相信粟裕的为人,只是在那个节骨眼上,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只是对妻子李又兰说:
“有变化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此事之后,张爱萍多少有些心灰意冷,甚至罕见得开始收敛锋芒,一心扑在工作上,能不参加的会议都懒得参加,对一些事不听,不问,不参与。
然而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麻烦不是说想躲,就能够躲得过的。
二、“千条万条,我看就一条,恶人当道!”
1967年,张爱萍被突然限制自由,只能在一间潮湿的小屋子里生活,几乎与世隔绝。直到5年之后,重病缠身的张爱萍才被允许入院治疗。而此时,他的左腿股骨已经粉碎性骨折。
1975年,身体稍微好转的张爱萍,再次被任命为国防科委主任。
刚刚重见天日,就被委以重任,说来也是稀罕事。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因为时代背景的限制,国家的返回式卫星工程完全陷入停滞,一年之内两次发射失败,甚至还出现了卫星起飞不到20秒就直接坠毁的荒唐事件。
卫星事业,关乎国家的颜面,别人都搞不好,那就只能张爱萍上。新中国战略武器最早的规划、体制编制和基地建设、型号验收以前都是他分管的,论能力,论经验,没人比张爱萍更合适。
张爱萍推脱不得,只能走马上任,但形势的恶劣,却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没有去机关上班,而是直接扎根一线,在七机部所属的230厂蹲点试验。结果刚到那里一看情况,完全就是一个“乱”字。
我国唯一的从事运载火箭研发的七机部,整个都乱套了,失控了。干部一个比一个怕事,遇到问题就相互推诿,不敢负责,不敢拍板,完全就是在混日子。作为战略核武器研制生产的核心单位230厂,更是处于瘫痪状态,1000多名工人,还敢来上班的只有不到40人。
国之重器,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张爱萍的评价一针见血:
“七机部的问题,千条万条,我看就一条,恶人当道!”
不改革,不下掉一批人,卫星就不可能上天。但这么一搞,势必又要得罪人。
果然,张爱萍这边刚有点动作,立刻就有人出来苛责,说这是要“否定历史的伟大胜利”,说“张爱萍不是好人”,甚至扬言“张爱萍的再度倒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此时的张爱萍,唯一的护身符只有正在筹备阶段的“尖兵一号”。中国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必须成功发射并收回,这是国家的头等大事,世界各国都在虎视眈眈,半点问题都不能出,所以没人敢在卫星返回前对张爱萍出手。但同样,万一卫星失败,那等待他的就是落井下石,万劫不复。
万难之下,张爱萍的行动再次受到限制,连北京都出不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白天应对众人的声讨,晚上和前线的科学家通电话。
他曾告诉卫星的总设计师孙家栋:
“好好办,成功了,成绩是你们的,出了事,是我的。”
1975年11月26日,“尖兵一号”在酒泉发射成功,并于3天后回收成功。至此,中国成为继苏联、美国之后世界上第三个掌握从轨道上回收卫星技术的国家。
但卫星回来,张爱萍也倒了。那些人是这样说的:
“卫星上天是个幌子,红旗落地才是他们的真意。”
反正,是成功,是失败,他们都有话说。
重压之下,张爱萍再次病重。左腿骨折后,他曾急于恢复,但因为医疗知识有限,误以为要靠运动来增强体能,结果在烈日下锻炼得大汗淋漓,年纪大,心脏根本承受不了。一次外出回家,人直接就不行了,心肌梗死,若非抢救及时,恐怕要出大事。
卫星回收的那三天,张爱萍的身体差到了极点。他想要了解情况,又被人揪着不放,只能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偷跑出去打电话,问卫星又到哪了。
对于别人各种无妄的指责,张爱萍其实并不在意,因为经历得太多,早已经习以为常。但在那个时候,居然有一些科学家也站出来发言,甚至说:
“张爱萍是个什么人 我看是个魔鬼!他想拉我下水,就像魔鬼在向我招手 ”
这些话,是真正刺痛了张爱萍的内心。在最危险的关头,是他保护了奋斗在一线的科学家,但现在,这些人反而称呼他为魔鬼。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又兰去找了粟裕,希望他能够出手帮一帮张爱萍。
三、“不是要揪后台吗?让他们来找我好了,我就是你的后台!”
70年代的粟裕,早已脱离一线十多年,手中并无实权,要救张爱萍,单靠他自己肯定是不够的。为此,粟裕搬来了两位救兵。
第一位是叶剑英。
当年粟裕卸任总参谋长后,被调到军事科学院担任副院长,直属上级就是叶剑英。可以说在生涯的低谷时期,是叶剑英一直在力挺粟裕。
对张爱萍,叶剑英也是第一时间施以援手。
当时张爱萍心脏病突发住进医院,一些闹事者居然直接追到医院,根本不肯放过他。叶剑英闻讯,毫不客气地下达了三条重要指示:
第一、 对张爱萍的病要积极治疗、精心护理。
第二、 不允许任何人干扰治疗。
第三、 没有自己的批准,任何不能带张爱萍离开医院。
此外,叶剑英还给张爱萍打去电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话是这么说的:
“你的那些讲话,我都看了,没有什么错误。你沉住气,他们不敢怎么样。”
粟裕请出的第二位救兵,就是宋时轮。当时他是特意叮嘱李又兰:
“可以听听宋老鬼的意见,他点子多。”
宋时轮当时是军事科学院院长,也是张爱萍的挚友,两人都是嫉恶如仇的个性,但宋时轮在处理人际关系这方面很老到,要论左右逢源的智慧,粟裕和张爱萍都不如他。而“老鬼”,也是老战友们对他私下的称呼,就是形容他鬼点子多。
在了解张爱萍的处境后,宋时轮直接甩下一句话: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别操心了。”
这类事情经历多了,宋时轮自然知道如何过关。他嘱咐自己的秘书雷渊深,替张爱萍撰写了一份非常“专业”的检讨,直接帮张爱萍递了上去,那些人看到内容如此深刻,很满意,只是因为没有署名,所以退回来要求张爱萍补个签字就万事大吉了。
奈何张爱萍牛脾气,这个名字死活不肯签。关键时刻还是陈锡联出面,在巨大压力之下帮他说了话,这才勉强过关。事后陈锡联也没少拿这件事来打趣张爱萍: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 检讨一下过了关不就算了嘛。”
除了粟、叶、宋、陈几位老首长、老战友的相助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危难之际拉了张爱萍一把,这就是聂荣臻。
从1956年开始,张爱萍就在聂荣臻的领导下,组织两弹一星的事业,整整搭档了20多年。但因为张爱萍桀骜不驯的个性,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是特别融洽。特别是60年代中后期,因为一些体制和部门改革的问题,两人甚至一度产生了很深的误会。
但在张爱萍落难后,聂荣臻主动找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是要揪后台吗?让他们来找我好了,我就是你的后台!”
张爱萍身体好转后,特意去看望过聂老总一次。一见面,两个人都落泪了,紧紧拥抱在一起,没有说太多的话。在经历这么多年的历史考验后,个人之间的误会早已烟消云散,共同的遭遇, 反倒增添了他们相互的理解和沟通,这就是最真挚的革命情谊。
李又兰后来曾说,张爱萍能够熬过第二次困境,是因为他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他身后有一大批的老同志在支持他,保护他。也正因如此,张爱萍一直都是乐观的。
在最艰难的时期,张爱萍曾交给儿子一张纸条,让他好好保存,上面写的是林则徐的半首诗: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