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联合国粮食开发署对中国西北部的黄土高原做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判断:这里的环境严酷,极不适宜人类居住,几乎无法挽回。

70年后的今天,当年那个以"光秃秃"闻名于世的黄土高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沧桑巨变话当年

公元前三世纪左右,战国时期,黄土高原的面貌与今天大不相同。据西汉时期的地理名著《禹贡》记载,当时从关中平原到河西走廊,除了高山大川之外,几乎都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原野,沟壑稀少,一望无际。放眼望去,但见苍茫的原野上草木葱茏,生机盎然,与如今千沟万壑的景象判若云泥。

春秋战国之际,秦国崛起于黄土高原的西部。秦昭襄王时期,秦国修筑了一条横贯黄土高原的长城。如今,这段古长城的遗迹依稀可见。考古学家经过实地勘察发现,长城沿线两侧并没有分布大量沟壑,反而是广袤平坦的原野。显然,修筑长城时,没有刻意选择在沟壑纵横的地区,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当时黄土高原尚未形成密集的沟壑地貌。

又过了五百多年,东汉末年,有一位叫虞诩的文人曾这样描述他所见到的黄土高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沃野千里"。所谓"沃野",指的是肥沃广阔的土地。

如今的黄土高原上,这三郡所辖区域,恰恰是沟壑最为密集的地方。"沃野千里"的景象已不复存在,昔日与今朝,反差何其悬殊。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在黄土高原修筑了一段更加宏伟的长城。这段长城横跨今天的内蒙古、宁夏、甘肃等地。

令人惊讶的是,沿着这些长城遗址考察,我们同样发现它们大都坐落在开阔的原野上,而非沟壑遍布之地。

倘若秦始皇当年修筑长城时这里已是沟壑纵横,他又何必选择如此不利于防守的地形呢?

由此可见,直到两千多年前的秦朝,黄土高原的地貌仍以广袤的原野为主。

鉴于以上种种历史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我们可以还原出一个与今天迥然不同的古老黄土高原。

在那个时代,从关中平原到河西走廊,从横跨陇东、陕北的秦长城到东汉时期的"沃野千里",黄土高原的原始面貌是一望无垠的原野,沟壑稀疏,草木丰茂。正如古人所言,放眼望去,"原与原相接,连绵不断"。

这样的景象并没有永远延续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类活动的影响下,昔日葱郁的草原和森林逐渐消失,广袤的原野被无情地切割成无数沟壑。



沟壑密布因何而起

昔日草木葱茏、沟壑稀疏的黄土高原,何以变成今天这般千沟万壑、满目疮痍的模样?

究其原因,既有自然因素的影响,更有人为活动的破坏。纵观历史,黄土高原的沟壑形成大致经历了秦汉、唐宋、明清三个主要时期,每一个时期都对这片脆弱的土地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创伤。

秦汉时期,随着农业的发展,黄土高原上大量草原被开垦成农田。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农业区一直向北扩张到阴山山脉南麓。虽然在陇东、陕北等地还保留着部分畜牧业,但农业生产已成为主导。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林草资源难免遭到破坏。以陕北的无定河流域为例,自秦汉以来,随着统万城等都城的兴建,流域内的森林和草原逐渐被砍伐、垦殖。绿色屏障的消失,导致泥沙淤积,河床抬高,最终酿成水患。无定河因水流散乱多变而得名,折射的正是因生态破坏而导致的河流变迁。

唐宋时期,黄土高原的森林、草原遭受的破坏更加广泛而深重。以横山山脉为例,唐代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林海,山清水秀。然而到了宋代,随着木材需求的增加,大片森林被滥砍滥伐,水土流失日益严重,沟壑开始大规模侵蚀原野。

与之类似的是秦岭淳化川一带,据宋代诗人王谠描述:

"白水晴犹白,空山雨亦空。淳化川谷里,千树凛其风。"

言词之间,对当地生态恶化之惨状可见一斑。



明清时期,对黄土高原的生态破坏达到顶峰。由于长城防线上驻军众多,刚性的粮食供给需求导致大面积垦荒种地。

以宁夏贺兰山下川泾河畔为例,据明代方志记载,当时"广被荒土数百里,土既沃衍,闻者趋之若鹜"。大规模垦荒之下,水土流失加剧,泥沙淤积河床,原本清澈见底的川泾河变得泥浊不堪。类似的情景在整个黄土高原屡见不鲜。

明长城的修筑,是这一时期生态破坏的另一个缩影。与秦汉时期不同,如今长城内外几乎尽是沟壑,甚至出现不少沟头穿城而过的景象。然而,明代修筑长城时,沿线腹地尚有大片森林。据史料记载,早期还曾希望依托天然林木作为屏障,但森林砍伐殆尽后,才不得不改筑砖石长城。今天位于内蒙古的榆林,当年正是明代九边重镇延绥镇所在。然而到明末,这里竟"远近皆无薪刍之地",足见当时的生态恶化程度。

千百年来,人口的增长和经济的发展,让黄土高原上的森林和草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坏。滥垦滥伐导致水土大量流失,泥沙淤积河床,沟壑迅速蔓延。据陕北农民描述,一场大雨足以冲走一寸耕地。新垦的土地刚刚露出地表,又很快被冲刷殆尽,如此周而复始,使得沟壑愈发密集,乃至成为今天我们眼中的黄土高原。



淤地坝筑就新希望

上世纪50年代初,人们对黄土高原生态恶化的根源尚缺乏全面深刻的认识。当时普遍认为坡面侵蚀是水土流失的主要原因,因此提出了以"坡面治理"为主的方案。

通过在坡面上修梯田、种树草,期望遏制泥沙入黄。然而事与愿违,在土质疏松的黄土高原,这种做法非但收效甚微,反而因地形破碎加剧了水土流失。梯田的坍塌和林木的枯萎,成为那个年代一幕幕令人痛心的景象。

经过多年探索,20世纪60年代淤地坝开始在黄土高原兴起。这种将拦沙、蓄水、淤地有机结合的工程措施,很快展现出独特的治理效果。坝体拦截泥沙,坝前淤地成田,坝后形成水库,一举多得。有了淤地坝的呵护,环境生态逐步得到修复,沟道侵蚀趋缓,粮食产量提高,为当地群众铺就了一条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



陕北是全国淤地坝发展最早、规模最大的地区之一。早在上世纪50年代,这里的群众就开始自发打坝淤地。1945年在西安市荆峪沟流域修建的第一座淤地坝,开创了官方投资兴建淤地坝的先河。新中国成立后,各级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淤地坝建设。仅在"一川两江六河"等重点治理工程中,就新建各类淤地坝3.7万余座。沟道内拔地而起的坝体,宛如一道道新添的"绿色长城"。

在淤地坝的庇护下,昔日寸草不生的沟底冲洪积平原旱地得到改良,逐渐淤高为梯田。据统计,陕北地区目前已淤成6万余公顷高产稳产农田,亩产량是周边坡耕地的数倍。更为可喜的是,坝体拦蓄来水,为农田提供了宝贵的灌溉之源。昔日靠天吃饭的旱塬旱坡,在淤地坝的滋润下焕发勃勃生机。如今,当地百姓将淤地坝视为"命根子""粮囤""钱袋子",足见其深入人心的影响力。

淤地坝的作用远不止于修复农田、改善小气候。坝体拦沙、消减了泥沙入黄。仅以陕北为例,全省淤地坝年均拦蓄泥沙超过4亿吨。昔日千河万溪翻滚奔涌的"黄龙",如今也渐趋温顺平缓。由点及面的淤地坝体系,正在为黄河全流域的水土保持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小流域蓝图正徐徐展开

淤地坝在黄土高原的崛起,为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带来了新的希望。然而,生态治理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场发生在陕北的特大洪水再次敲响了警钟。

1977年,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袭击了陕北地区。洪水肆虐,山泥倾泻,27万亩良田瞬间化为泽国。灾情之重前所未见,损失之大令人震惊。淤地坝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洪峰、拦蓄了泥沙,但面对如此猛烈的冲击,仍显得捉襟见肘、力有不逮。这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迫使人们开始反思既有的治理模式。淤地坝固然重要,但显然还不足以从根本上扭转黄土高原的生态困局。

痛定思痛,经过反复论证,20世纪末"小流域综合治理"的理念应运而生。相比单一修筑淤地坝,小流域综合治理更加关注从源头上控制水土流失。它以流域为单元,坚持山水林田路村综合治理、协调发展,统筹兼顾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力求标本兼治、综合施策。

小流域综合治理的核心是因地制宜,对症下药。每一个小流域都有自己独特的自然禀赋和社会经济状况,生态治理必须充分尊重这种客观差异。比如在植被稀疏、沟壑发育的流域,可侧重于营造水保林、修筑淤地坝;在植被相对良好、产汇流条件适中的流域,则可采取封山育林、以小型淤地坝为主的措施。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宜林则林、宜耕则耕、宜坝则坝,努力实现小流域内山水林田路的协调优化。



为了探索小流域综合治理的有效途径,"七五""八五"期间国家在黄土高原启动了一系列试点工程。通过建立不同类型区的示范流域,因地制宜开展综合治理,并总结推广可复制的成功经验。这些试点成效显著,为小流域综合治理在黄土高原的全面铺开奠定了扎实基础。

进入21世纪,小流域综合治理在黄土高原全面铺开,规模空前。"十五"期间,仅陕西关中地区就启动了30余条中小河流的综合治理。一时间,造林种草、淤地坝修筑等各项工程如火如荼。昔日满目疮痍的沟壑区,在一片"绿色围追堵截"中渐次愈合;往日单一粗放的农业生产,在林农牧副渔协调发展中悄然蝶变。数年治理,换了人间。

据不完全统计,小流域综合治理实施以来,陕北地区的林草覆盖率已由2000年的31%提高到现在的55%以上,水土流失面积减少近1/3,农民人均纯收入提高1倍有余。一幅生态良好、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的黄土高原新画卷,正在小流域综合治理的巨大推动下徐徐展开。



置身陕北高原的林茵密布之中,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寸草不生的"沙海"。而就在这片绿野平畴间,一个个巧夺天工的淤地坝正巍然挺立,用它们敦实的身躯筑起一道道抗击水土流失的绿色屏障。昔日"黄沙百戏"的苍茫高原必将重现勃勃生机,昔日"苦瘠甲天下"的秦晋大地必将再展华彩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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