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经门径,原自多歧。宋儒程颐列举学术门类时说:“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三者皆属经学诠释路径,后世义理、考据、辞章学术三分之说便基于此而来。不过,随着清代汉学的兴起,经学诠释史逐渐被建构成汉、宋对峙的二元格局,以文解经者势弱而声微。学术三分实际简化为汉、宋二分,辞章之学被逐出儒门。直到晚清桐城派吴汝纶等人提出“自古求道者必有赖于文”(《〈写定尚书〉书后》),文学解经才重新引起关注。那么,在汉、宋对垒之势下,以文解经何以能够重提,其学理依据何在,以下略探讨之。
以文解经流行的背景
从发生背景来说,晚清以文解经的流行,源于对汉学末流的救弊。清代汉学对经书的校勘、训诂成就殊卓,为世人提供了经籍阅读的可靠文本与当代训释,但随其发展弊端也日渐显露。首先,汉学家耽迷于考据,除戴震等少数人物外,一般学者并没有探求经书大义的兴趣。如王引之自称:“治经,于大道不敢承,独好小学。夫三代之语言,如燕越之相语也。吾治小学,吾为之舌人焉。”(段玉裁《工部尚书高邮王文简公墓表铭》)他只以做古今语言的翻译(舌人)自期,对大道并不探求,是较纯粹的语言学家,这也是汉学家普遍的治学祈向。考据研究逐渐职业化,汉学与儒家之道逐渐切割。从学科发展来说,无疑促进了语言学、文献学等学科的独立;而从通经求道的初衷来说,职业考据家如同他们所嘲讽的溺于辞章之文人一样,同样没有义理上的追求与收获。汉学家勤于校勘经书,却放弃了经典滋养人心的功用,刘咸炘称之为“是所谓我益书,非书益我也”(《旧书别录序》)。再者,汉学家之考据,也未必尽是确论。一方面,对经书同一处字词的训诂,往往是古今新说不断。有的根据故训,有的根据通假,有的以本经证本经,一字多解、聚讼纷纭,难有确诂;另一方面,汉学家也可能观念先行,以观念引导自己的训诂方向。戴震为了推扬“道问学”传统,佐证儒学智识主义渊源有自,不惜增字解经,将《论语》“予一以贯之”,解释为“予学一以贯之”,称“学”字是“蒙上省文”(《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这已经失去了汉学家引以自得的实事求是的学术原则。以文解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酝酿而出。
以文解经的学术渊源
从学术渊源来说,以文解经与汉学、宋学有着天然的关联。经书内涵特质丰富,在文、史、哲诸方面皆有体现。在义理之外,六经之文学同样被尊为文家圭臬。六经合文与道于一,是至高义理与最高水准文学的合一。以文解经在汉、宋都有其渊源。以汉而言,汉代学术类别丰富,并不局限于训诂考证,重文本分析的章句之学便是汉代经学诠释学的重要内容。从文本结构、章旨、字句层面解经,是汉代章句之学的特点。吴承学、何诗海提出,文章学本就源自汉代经学中的章句之学(《从章句之学到文章之学》)。以文解经,可谓渊源有自。刘勰撰《文心雕龙》详谈辞章之学,也是以经学自视的。他认为既然无法逾越汉儒,就另辟蹊径,通过辞章学以别开“敷赞圣旨”的新路,其与经学关联甚明。以宋学言,宋学亦不废文辞,作文害道之说只是对古文家溺于文辞的警示。朱熹便是理学家中极重辞章者,姚鼐称程、朱解经有“审求文辞往复之情”的特点(《复蒋松如书》),正是从宋学处为以文通经寻求渊源。朱熹《中庸章句序》云:“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语言文字之间。”日本江户时期文人篠崎弼对此发挥说:“学者诚能考言语以立其德,征文字以明其道,则以文为命可矣,终身话文可矣。”(《拙堂文话序》)以朱熹的言论为“话文”的辞章学寻求到了合法性。
以文解经的学理依据
从学理依据来说,经书的文本特点呼唤着辞章阐释视角的加入。传统辞章学发展到桐城派而集其大成,成为独立于其他学科的“另有个能事”。就经书本身而言,文学特性决定了汉学、宋学解经不能完全解决问题,需要辞章视域的介入。
首先,经书有时代间阻,后人文法易致误读。由于解经者当代语感的干扰,在经典解读时,会有以今例古的可能。但清人对此的认识,主要集中于文字、训诂之变。汉学家认为古今字词音义相隔,须以训诂通六经而达道,不通训诂则经书不明而无从得道。既然语言文字、典章制度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有变迁,则古人与后人文法同样存在着古今相悬的问题。前者需要借助训诂考据,后者则需要借助辞章学。仿照汉学家的逻辑,自然可以说:“未有不通文章而能明道者。”曾国藩便认为“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致刘蓉》),此论正是针对汉学将求道限定于训诂的偏颇而发。
事实上,以文解经之必要与可能,是不拘门户的有识之士的共见。清代汉、宋二家均有突破门户观念的学者,于经书阐释时特别留心于辞章。晚清关学人物杨树椿(1819—1873)明确指出求道离不开文法:“看书须先看他文法,不然,何由得见圣贤意思?”(《损斋语录钞》卷三)汉学中的扬州学派较为重视经典的文学阐释,汪中在《释三九中》一文中,先是指出名物制度及语言的变迁造成了古书难读,这是汉学家的学术本色,但他继而又特别提出 “周人尚文”,欲通其经,名物、训诂之外,文辞也是应关注的视角。焦循则在《毛诗补疏》中批评郑玄“不明属文之法”,即认为郑玄笺疏于行文之法。二人都是从辞章角度谈论经学诠释问题。
其次,经书虚实皆具,汉学能实而不能虚。经书作为文学经典,具有虚与实的双重特性。虚,指的是作为文学文本的经书,其内在的气脉文理。实,指的是作为古籍的经书保留的古文字、训诂、典章制度等特点。作为先秦制度名物的载体,经书的名物度数之实,需要依靠作为“实学”的汉学予以诠解;而作为文章典范的经书,其骨脉神气、寓言假说不从文学的角度则无法得到有效阐释,文学正是探讨“虚”即艺术技巧、行文特点的。若从实的角度去研究,则会陷入迷雾,不得其解。
训诂学通经,是重“语”而疏于“文”。作为文学经典,对经书的诠释不应有文学的缺席。吴门将以文解经教授弟子,据吴闿生在莲池讲学院时的学生任启圣回忆,吴闿生讲《尚书》时,一以文为主:“吴师所讲,则以文为主,以为六经皆文,通文者即能通经。”(《河北莲池讲学院始末》)由吴汝纶、贺涛、吴闿生、赵衡等人张大的以文解经理念,遂成为晚清北方桐城派成就文儒的进路。
经学在近代瓦解之后,经学诠释学已散入历史、哲学、文学等现代学科,单一的学科视域无法进入完整的经学。经书具有哲学、史学、文学的多重特性,对应善、真、美。义理、考据、辞章正是基于经书的三种性质自然形成的研究理路,皆有其存在的天然合理性,并不存在完美而唯一的解经学。在汉学将求真的史学理路、宋学将求善的哲学理路推扬至极后,汉宋之外的辞章之学以求美为路径。如果说古文经学是史学的解经学,宋明理学是哲学的解经学,晚清复兴的以文解经传统则可谓文学的解经学。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