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那天,我摸着礼堂前褪色的台阶数到第十二道裂痕。团长把三等功勋章别在我常服上时,金属扣针穿透布料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像极了我错过第二次提干时撕毁申请表的声响。

2008年雪灾,我趴在通信车底盘下抢修线路。零下二十度的冰碴子顺着领口往里钻,扳手在冻僵的指节间打滑,砸在颧骨上的闷响惊飞了电线杆上的寒鸦。卫生员小赵给我包扎时,连长掀开帐篷帘子喊:“师部要调你去作训科!”我盯着纱布上渗出的血渍,忽然想起新兵连第一次跑五公里,班长说在部队就要像铆钉一样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

第一次提干公示前夜,我在靶场加练到凌晨。95式步枪的后坐力震得肩窝发麻,远处移动靶在月光下晃成重影。忽然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整个人栽进沙坑时,最后看见的是天上那弯被硝烟熏黄的月亮。手术室外,指导员捏着诊断书叹气:“军事体育免修半年,提干考核……”剩下的话被镇痛泵的滴答声碾得粉碎。


康复期间我承包了整个连队的枪械保养。某天擦完第三十七支枪管,文书抱来半人高的军事理论书:“作训科让你准备集团军比武。”油渍斑斑的棉布裹着手指翻动书页,总在《现代战争论》第三章停住——那是我受伤前准备提干答辩的章节。

2015年抗洪抢险,我带着突击队堵管涌。混着碎石的泥浆灌进雨靴,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洪水退去那天,师政治部干事找我谈话,说这次提干名额要给更年轻的军校生。回营房的路上,我把泡发的笔记本一页页撕碎扔进长江,忽然发现浸透的墨迹竟比血书还鲜艳。

母亲病危的电报和提干申请表同时到达时,我正在沙漠演习。卫星电话里杂音刺耳,弟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请假报告批下来那天,我在火车站广场看见LED屏播放朱日和阅兵,参谋长的吉普车扬起沙尘从屏幕里呼啸而过,落在我脚边的烟头还带着余温。

转业安置表摊在武装部办公桌上那天,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地落。负责分配的干事用红笔圈出“青石镇综合办科员”,笔尖戳破纸张的瞬间,我听见十二年前授衔时绶带摩擦军装的沙沙声。妻子把我那摞军功章收进饼干盒时,五岁女儿正用我的旧领花当发卡,金属五角星在她鬓角闪着冷光。

青石镇政府的老办公楼还保留着八十年代的木窗棂。我的工位紧挨茶水间,每天早晨都被灌暖水瓶的动静吵醒。第一次调解宅基地纠纷时,当事人甩来的烟头烫穿了值班记录本,灰烬落在迷彩行李箱上——那是我从部队带回的最后一件行李。

去年清明巡山防火,我在野坟堆里发现个偷猎的。老头攥着捕兽夹死活不撒手,说孙子等着交大学学费。没收工具时摸到他掌心厚茧,突然想起新兵连教我们拆枪的老班长。后来我偷偷往林业局举报材料里塞了贫困生证明,被镇长知道后骂得狗血淋头,转身却看见他把我送的野山参放回了办公桌抽屉。

今早给女儿收拾书包时,她突然问我:“爸爸的军装为什么是绿色的?”阳光穿过镇办公楼爬满常春藤的西墙,文件柜玻璃映出我正在填写的防汛预案。窗外传来早操口号声,是镇小的孩子们在升国旗,红领巾飘起来的弧度,像极了当年朱日和演习场上的红旗。

有时下班路过镇口退役老兵开的修车铺,他总用沾满油污的手给我塞烤红薯。铁皮桶里炭火明明灭灭,照着他空荡荡的右袖管。我们从不聊台海局势或新型坦克,只说村东头王寡妇的屋顶该补了,后山新栽的油茶树又长高了几寸。


上周暴雨冲垮了河堤,我带着应急队扛沙袋。混着牛粪的泥水灌进雨靴时,二十年前抗洪的场景突然清晰如昨。不同的是这次身后没有军卡轰鸣,只有老支书嘶哑的吆喝声在雨幕中摇晃。当00后大学生村官哆嗦着给我递姜汤时,滚烫的搪瓷缸让我想起炊事班的老班长——他总说带兵就像熬高汤,火候到了自然出味。

昨夜梦见自己又站在提干公示栏前,铜版纸上的名字在雨水里渐渐晕开。醒来发现是女儿打翻了牛奶,正在用我的旧领章擦桌子。晨光中那些斑驳的星徽,竟比武装部档案室里的勋章更加明亮。

或许命运早就写好剧本,有人注定要当将星,有人就该是铆在基层的钢钉。就像青石镇后山的野茶树,三十年才能长成能做扁担的好料。每次给抗美援朝老兵送补助金,他总摸着我的肩章位置说:“当年我们连的司号员,后来成了县供销社主任。”


今天整理防汛物资时,年轻同事指着我的军旅照惊呼:“主任以前这么帅啊!”照片里二十岁的我正持枪站岗,背后是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峰。而此刻窗外,青石溪正载着碎银般的阳光奔向长江,就像十二年前我亲手放走的那些申请表的碎片,终究会在某个转弯处找到自己的航道。

作者简介:周玉天,原驻渝某部转业士官,服役12年转业,现任某街道办事处工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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