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我的诗尊重/虔诚的心,世界的光;/无需言语,就说尽一切的愉悦。”
这是美国女诗人玛丽·奥利弗的写作愿景。在访谈中,她对这一愿景表达得更明确,她说:“我认为在作品中,或者在作品所呈现的事物中,必须有一种整体的构思。它的意图是什么?它的主题是什么?它的推动力是什么?我总是在进行这种构想。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显然,我希望表达的是一种快乐。”
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1935-2019),美国女诗人,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在万物中醒来》一书,由1992年和2005年出版的两本选集构成,收录其代表性诗歌247首。
这种愿景解释了当我们与她的诗歌相遇时,为何会感到强烈的愉悦。我们的这种感受,和奥利弗在诗中与万物相遇时的感受一样,她欣喜于一些微小或不经意的生命奇迹:一次日出,一朵花,或者在她散步途中突然出现的某个生物,她用文字再现这种相遇,营造出一种现场感,引领读者前往她所在之地,和她一起去看。她的诗歌点亮那一刻,同时也点亮读者的阅读时刻。我们从她的诗中可以读到她对这个世界虔诚的心,她对每一种生命的尊重,斯坦利·库尼茨说,奥利弗的诗读起来像一种祝福,这一评价是准确的。
撰文 | 倪志娟
《在万物中醒来》,作者:[美]玛丽·奥利弗,译者:倪志娟,版本:洋火文化|贵州教育出版社 2024年10月
“物我同一”
玛丽·奥利弗这种祝福般的诗歌,对所有读者都是友好的、敞开的。一般而言,现代诗歌为普通读者设置了阅读障碍,要求读者对现代诗歌的语言形式、节奏、意象有一定的了解,才能进入。但阅读奥利弗的诗,不需要前期准备,读者只需静下心,就可以进入她的语境,这是她区别于同时代其他诗人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种特征,一方面,使她的诗收获了大量的读者,在美国成为畅销诗人;另一方面,也使她受到质疑,有人质疑她诗歌的现代性,把她归入浪漫主义诗人的行列,认为她写的是一种陈旧的诗歌,或者是一种肤浅的、心灵鸡汤似的诗歌。
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读。奥利弗的诗轻盈,但不肤浅,更不单调,她的诗有丰富的层次,愉悦与祝福,只是表层,更深的层次,则需要读者自身的造化。
从《在万物中醒来》这本书,我们可以概览奥利弗诗歌的全貌。这本诗集由奥利弗的两部选集构成,这两部选集分别出版于1992年和2005年,收录了奥利弗最具代表性的诗歌247首。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辨析奥利弗的轻与重、专注与深刻。
她的许多首诗,都开始于和自然中某个他者的相遇,随之是惊奇和喜悦,然后,是物我观照的沉思。当她凝视物时,她的目光不仅向外,更会内视,是反思性的,她追求的不是猎奇似的记录,而是借由相遇、体验、写作,达成和另一种生命深刻的理解和交融。奥利弗强调人的自然属性和生物属性,她从自然万物中看到的不是自我的影子,而是自我的缺席,她把自己当作自然界永远的缺席者。她的写作即是对自我的重新指认,让自我回到自然之中,成为一个整体之中的个体,一个包含着整体的个体,与自然看不见的源头合二为一。
当她回到书桌前,她会用文字再现那种物我同一的状态,“用词语站回”那一刻。因此她的书写不是对自然的占有,语言也不再是对自然万物的反映或对超验真理的表达,“它的目标不是认识的真理性,它只是引发无尽的体验、领会和启示。”词语记录的是诗人对世界的感知以及对世界的尊敬,这种言说方式是摆脱我们的偏见和傲慢,走向谦卑的方式。
玛丽·奥利弗,1964年。
在诗歌内外,无论是对观照的对象 (植物,生物,人) ,还是对读者,奥利弗都没有作为写作者的优越感,没有通过写作成就一种超越性自我的宏旨,她渴望的是理性消失、自我圆满时的刹那空境,一种融于万物的整体感。在《黑水塘》一诗中,她描述了通过喝水达成的交融:
雨下了整整一夜
黑水塘沸腾的水平静下来。
我掬了一捧。慢慢
饮下。它的味道
像石头,叶子,火。它把寒冷
灌进我体内,惊醒了骨头。我听见它们
在我身体深处,窃窃私语
哦,这转瞬即逝的美妙之物
究竟是什么?
结尾的疑问句是一种邀请,她以此问题激发读者的好奇,让读者采取同样的行动,和她一起进入那种空灵、圆满和美妙,哪怕只是瞬间。
她的诗为读者提供的不是一个静态的文本,而是一种修炼的路径,语言是中介,是摆渡的工具,而不是最终目的,语言指向一种前往自然的行动:
呼喊,
回答,激动地
奔跑,向着
不可见,不可知的
中心。
——《花园》
这个中心作为诗歌的最高意义,它固然是无言也不可被言说的,但它可以通过“忘言”式的言说方式,可以通过读者的阅读行为和体验行为被真正领悟并抵达。
图片来自Unsplash。
知识文明体系的桎梏
因为奥利弗诗歌的主要意象关涉自然,她被归之于自然诗人,总是与她的几位前辈诗人爱默生、惠特曼、梭罗等相提并论,然而,她和这几位诗人的差异是根本性的。
这种差异首先表现在一种生命观。在奥利弗这里,万物是平等的,人只是自然之中的一种生命而已,并不比其他生物 (青草、熊或鹿) 更高明:
这个早晨,我想,与莫奈的睡莲相比,
睡莲没有减去一丝一毫的美。
我不再渴望变得有用,变得温驯,不再引导
孩子们走出田野,进入文明的
课本,教导他们,他们比青草
更好(或更差)。
——《雨》
人面对自然有一种永恒的乡愁:
漫溢的乡愁
从骨头里
发出请求!它们
多想放弃长久跋涉的
陆地和脆弱的
知识之美,
投入水中,
再次
变成一个感觉混沌的
明亮身体……
——《大海》
这种生命观是奥利弗整体构思的核心。她认为人类的知识文明体系对人的生命不是促进,反而是一种桎梏,使人远离了生命的本源,变得异化,她的诗致力于解构这种桎梏,倡导人的回归。在《野鹅》这首诗中,奥利弗让野鹅成为指引者:
你不必善良。
不必跪行
一百英里,穿过荒凉的忏悔。
你只要让你温柔的身体爱它所爱的。
告诉我,你的绝望,我也会告诉你我的。
同时世界继续。
同时太阳和雨清澈的鹅卵石
正在穿越风景,
越过大草原,幽深的树林,
越过山脉以及河流。
同时野鹅,在澄净蔚蓝的高空,
正再次飞回家乡。
无论你是谁,无论多么孤独,
世界为你提供了想象,
召唤你,像野鹅那样,严厉并充满激情——
反复宣告
你在万物中的位置。
“你不必善良。/不必跪行/一百英里,穿过荒凉的忏悔。”开头这几句诗,缓解我们心头莫名的愧疚感。行走在世间,我们常常纠结于各种道德或宗教律令,这是我们隐秘的焦虑之一。我们被这些律令束缚,不停地自我鞭策,要变得优秀,要常忏悔,才有“配得感”。可是奥利弗告诉我们,不必对自我如此苛责,你只需“让你温柔的身体爱它所爱的”,暗示人应该回归自己的生物本能,接纳自己,爱自己。
图片来自Unsplash。
野鹅向我们宣告了一种理想:摆脱人类文明,摆脱道德和宗教体系,跟随我们的身体本能,回归自然,找到自己在万物中的位置。这种回归,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求证自我身份的回归方向相反,与她的自然主义前辈诗人爱默生、惠特曼、梭罗的方向并不完全一致,或许更契合中国美学的方向。
爱默生、惠特曼、梭罗等诗人未曾像奥利弗这样,抱有对人类文明的批判态度,他们执着于成就一个大写的、超验的人类自我,自然在人面前,始终是从属性的。对这几位诗人而言,自然是灵感的主要来源。梭罗说,“大牧场为我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爱默生说,“我的书散发着松树的气息,回响着昆虫的嗡鸣。我窗外的燕子将他用喙携带的线头或稻草编织进我的思维之网中。” 惠特曼认为,诗人可以作为艺术的主体捕捉自然的生命,用语言摹仿自然运动和本质的流动性,创造一种作为进化和模仿的诗歌意象。“在文学中,以动物跑动的完美品质和无忧无虑,以森林中的树木和路边的野草那无可辩驳的观点来发言,是艺术的胜利。”他们固然是以一种非掠夺的方式从自然中汲取灵感,但是这种灵感的最终方向是成就超越性的人类经验。他们的立场基于西方文化的人类中心主义:人是有神性的,人的价值高于一切,在人面前,自然只是从属性的。
在奥利弗的书写活动中,自然为奥利弗提供的不是灵感,而是“激励”或者“感应”,是一种突然的交融、充盈和自由状态,它“无关情感,而与自由和责任相关”。奥利弗认可自然的他者性,这意味着人和自然的绝对分离和差异,她希望通过诗歌理解、抵达自然的他者性,而不是像她的自然主义前辈诗人那样,让自然从属于他们的语言体系,以此超越自然的他者性。奥利弗视自然为最高典范,接受自然的激励或感应,渴望通过书写重新建构人与自然的同一性。
并不回避人类生活的苦难
在朝向自然的书写中,奥利弗并未回避人类生活的苦难,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诗歌“以一种象征的方式运用了自然世界,它们都涉及了人类生存的境况。”奥利弗描述了人类生存的种种困境,并希望为之找到突围的方向。
《在万物中醒来》的开头第一首诗《雨》,以雷电劈开树这一自然现象为引子,引出了战争与死亡的主题:
昨夜,在雨中,有人爬上了
集中营带刺的铁丝网。
在黑暗中他们不知道能否成功,但他们知道
必须试一试。
带刺的铁丝网摸上去像什么?当你握住它,仿佛
它是一根长面包,一双鞋子。
带刺的铁丝网摸上去像什么?当你握住它,仿佛
它是一只盘子,一把叉子,一捧鲜花。
带刺的铁丝网摸上去像什么?当你握住它,仿佛
它是门把手,工作图纸,或者一块你用来包 裹身体的
干净床单。
在《1945-1985:纪念日之诗》中,她再次写到了二战:
在关于达蒙,奥斯维辛和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电影中,
死者从地底走出来,
被堆到我们眼前,饥饿的凝视
穿越四十年的岁月,
奢华的,绿色的,音乐回荡的德意志
再次展现它的铁爪,不曾被
遗忘,不曾被
理解,而是缓缓地
掠过欧洲许多年。
玛丽·奥利弗。
在《草莓月》中,她写到了在爱情中受到伤害、被社会屏蔽同时也自我屏蔽的一位女性,姨奶奶伊丽莎白·福琼,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阁楼上度过:
四十年来,再也见不到
伊丽莎白·福琼的身影。
食物被端上去,
衣物被替换下来。
相比于
在村子里丢人现眼,这被视为
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奥利弗也写到了被边缘化的印第安文化和印第安人,写到了一些社会的底层人,饲养员亚历克斯,卖蛤的推销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相关社会主题的诗歌中,奥利弗没有给出明确的观点,她只是使用了现代诗歌中常见的并置方式,将人类世界发生的罪恶与灾难和自然中生命的盲目与自在性进行并置,构成一种批判性的张力,引导读者自己去思考。
奥利弗理解世间的苦难和人性的深渊,但是她不苛责,她的诗弥漫着宽恕。在《超越冰雪地带》中,奥利弗指出人的一种狭隘性:
风暴在北边的两个国家带走了生命。
对我们而言,北边的这两个国家,太遥远了——
一片森林,地图上的一隅,
一块不曾拜访的荒地——因此
我们轻松地遗忘了每一条遥远的死亡报道。
这种遗忘无疑“是一种过错”,但奥利弗说,尽管如此,我们仍要在自己的院子中,安宁地活着。
突破人类特有的限度
她以悲悯的目光观照人的命运,她同情那些囿于人类特有的限度之中的生命,她也期待、呼吁人的种种突围。她自己始终在进行突围。
做法之一是放下对名利的执着,放弃对世俗生活标准的追求,自己定义生命的意义:
但我钟爱的,是倔强的灰鹰,
它独自盘旋在结满冰霜的藤蔓上;
我梦想的是隐忍的鹿,
它的腿像芦苇一样迎风而立——
它们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宁愿长得清瘦,
以此作为超越贫困的起点。
——《在冬天的边缘》
奥利弗自己在少女时代就确定了以写诗为人生的唯一目标,此后她用一生的时光,完成这个目标。当她决定在普罗温斯敦隐居时,她渴望的是借助一个平台建构她的文字世界。在访谈中,她将普罗温斯敦描述成“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最符合自然规律的地方……我很依恋这里……有一个夏天我来这里参观,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普罗温斯敦为她提供了合宜的支撑:一栋有许多窗子的房子,一个可以散步的森林,然后她可以安静地散步、体验、写作,她总是随身携带笔和本子,当一些零碎的句子出现时,她就记录下来。
正如美国诗人梭罗退居瓦尔登湖和中国诗人陶渊明辞官归隐,都不是为了逃离现实,而是为了自由和愉悦,为了更好地生活,奥利弗作出了相同的取舍。她将物质需求降到最低,尽量回避那些需要投入太多时间精力的工作,只接受一些简单的、能支撑自己基本生活需求的简单工作,以便自己专心沉浸在诗歌世界中,因为“如果你愿意保持好奇心,那么,你最好不要追求过多的物质享受。这是一种担当,但也是朝着理想生活的无限提升。”她一直努力地写,坚持每天早上5点多开始写作,尽管有20多年的时间没有受到认可,几乎没有发表作品,她也没有放弃。她不介入诗歌圈子,避免无效社交,通过阅读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哪怕后来获得了多种荣誉,她也依然远离人群和赞美,不让自己的写作受到干扰——对一个诗人而言,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定力。
图片来自Unsplash。
奥利弗最重要的突围是她对于生命的态度,她放下了作为人的傲慢,认可生命的多元形态,忘我,无我,谦卑,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坦然面对自然中的明亮和阴郁、美和残酷:
树下,猫头鹰吃剩的
垃圾——老鼠的
碎骨,海鸥的残骸,
散落在潮湿的叶子中,
时光坐在那里,举着缓慢的勺,
我们成为单数,一种复生,
来自光年之外的
保存与延续。哦,神圣的
蛋白质,哦,圣化的石灰,
哦,珍贵的粘土!
碎裂的骨头,
猫头鹰最近的大餐所剩,
在树下翻滚,
像沉船一样倾斜,开始了
返回核心的漫长降落——
渗出汁液,流淌,
同样:或迟或早,
在微微发亮的叶子中,
老鼠将学会飞,而猫头鹰
将被吞噬。
——《骨头之诗》
奥利弗拒绝将万物中的任何一种存在缩小为一个语言客体,借助文字她希望读者领悟:我们居住在一个过程的世界中……关键问题并非如何去认知这个世界,而是如何去体验并热爱所有的生命,而奥利弗自己,正如马克辛·库民的评价,“她悠闲地站在事物的边缘,站在地球与天空的交界线上,突破了人类与所谓动物之间的那层薄膜。”
奥利弗是简单的,但也是深刻的,她以一种单纯、朴实、真诚达成了深刻。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倪志娟;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不错过每一篇精彩文章~
打开2024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