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道光年间沈曾植(1850年4月11日—1922年11月21日)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动荡的大变革,在新旧交替之间,他于经、史、诗词、音韵训诂、西北与南洋地理、佛、道、医、古代刑律、版本目录、金石书画、乐律等无不精通,被誉为 “通人”。
由浙江省博物馆编(陆易 主编)的《何为通人:经世视野下的沈曾植》近日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该书从多角度呈现经世视野下沈曾植的学术人生,一探其“通”。本文关注其金石学问。
沈曾植
沈曾植自称“书学优于书才”,仅以书道为小技,但作为清末民初最具代表性的一流书家,书法始终是谈论沈曾植时不可绕开的话题。
他的嘉兴同乡金蓉镜曾评述沈氏一生取法:“先生书蚤精帖学,得笔于包安吴,壮嗜张廉卿,尝欲著文以明其书法之源流正变,及得力之由。其后由帖入碑,融南北书流为一冶,错综变化,以发其胸中之奇,几忘纸笔,心行而已。” 尽管被划为碑派书家,沈曾植并不排斥传统法帖,对待前人书迹,他的态度是广采博收,取精用宏,善于汲取各方营养为我所用。终其一生,沈氏临池不辍,留下了为数可观的临摹书作,从中可以印证其书艺的取法方向。
沈曾植 草书临王羲之《旃罽胡桃帖》 浙江省博物馆藏
在碑派盛行的时代风气之下,像《张迁碑》《郑文公碑》《爨宝子碑》《爨龙颜碑》这类汉魏碑刻固然是沈曾植非常重视的师法对象,但对于《十七帖》《书谱》《淳化阁帖》这些典型的“二王”法帖名品,他同样投入了对等的精力,悉心临摹学习。此外,沈氏还是当时最先将考古发掘出土的敦煌遗书、西北汉简等,纳入学书范本加以借鉴参习的书家。从他的作品可看出,临碑时不失帖的流畅感,临帖中则加入了碑的凝重气,铺毫转指的用笔技巧带来了生涩古拙的意趣,可知沈氏的临书不是盲目泥古,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沈曾植 楷书节临《郑文公碑》及隶书自作诗轴 浙江省博物馆藏
沈曾植 临碑帖四条屏 浙江省博物馆藏
在书学方面,沈曾植同样承继了前辈阮元、包世臣倡导北碑的主张,却不像康有为那样片面地扬碑抑帖,其重要的不同之处在于沈氏认为碑和帖并非泾渭分明,截然背离,并试图通过北碑来追溯钟王笔法。他曾在题跋北碑名品《张猛龙碑》时,将之与隋《龙藏寺碑》、王羲之王献之的小楷名帖作一一排比,指出碑帖间具有风格上的可比性。
沈曾植 行草书节录包世臣《艺舟双楫·论书》屏 浙江省博物馆藏
释文:古人论真行书,率以不失篆分意为上。后人求其说而不得,至以直点斜拂形似者当之。古人书有定法,随字形大小为势。《武定玉佛记》字方小半寸,《刁惠公》《朱君山》字方大半寸,《张猛龙》等碑字方寸,《郑文公》《中明坛》字方二寸,各碑额字方四五寸。草不兼真,殆于专休(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朱君山碑》用笔尤宕逸,字势方整而具变态。其行画特多偏曲,骨血峻秀。郑庐四兄大人属,寐翁。
如同乾嘉以来的很多文人学者,除了收藏古籍,收藏碑帖拓本也是沈曾植的爱好。为官宦游期间他经常流连厂肆,60岁后蛰寓上海,沈曾植又陆陆续续购置了数量不少的碑拓。浙江博物馆目前藏有沈氏后人捐赠的碑帖70余件,不包括影印本,在各家公私收藏机构中占据了大宗。
从馆藏海日楼碑帖种类来看,汉魏碑刻6种,隋唐碑刻9种,其余均为历代法帖。从中可窥见沈氏选择碑帖的标准,一是并不追逐名贵碑帖,几乎没有名家递藏、题跋累累的宋拓名碑名帖善本,他的碑刻基本是清代拓本,法帖也以明清刻拓者为主。二是沈氏对于刻帖的重视,尤其是钟王法帖,即使是残本零叶也一样珍视,还往往会搜罗同一帖的原刻、翻刻等不同版本,通过题跋批校的方式加以比较品评。
沈曾植批跋《兰亭序》刘氏重覆颍井本 浙江省博物馆藏
注:选自陈锡钧题《思古斋黄庭经》拓本册,沈自题“绍兴内府本褚模兰亭刘氏重覆颍井本”。以朱、墨笔小字批跋多段,后抄录元人干文传题《兰亭序》。
颍上本《兰亭》《黄庭》刻石,又称思古斋本,一说其出土时间为明嘉靖八年(1529),一说万历末年,出于颍州(今安徽阜阳市)古井之中,故亦称颍井本。帖石正反刻,一面为《兰亭序》,一面为《黄庭经》,《黄庭》前有篆书“思古斋石刻”,《兰亭》后有“永仲”“墨妙笔精”二印,又题刻“唐临绢本”正书小字,较一般版本缺二十一字。早期拓本可见明人所刻题记。原石明末被知县张俊英拓碑后凿毁。清代重新发现时仅存残段,残石今在安徽博物院。
颍上本被归入褚临本系统,出土后即受到重视,沈曾植据《桑氏兰亭考》,认为是南宋御府藏缺二十一字本,按此原为《书史》所记蒋长源所获苏家黄绢摹本;王连起认为是御府本的再摹刻本,思古斋为元人应本斋号,故当为元刻。
颍上真本未残者难得,有多种翻刻,其中最常见的、刻工也最精的版本几可乱真。沈曾植所藏朱拓本,即为翻刻本,沈指出与真本的区别,在于“墨妙笔精”印之“妙”字,翻本刻讹,并认为这种翻刻本即杨宾《铁函斋书跋》中提到的刘公勇翻刻本。此外,沈曾植以《绍兴内府书画式》记载的尺寸⼊⼿,来联想⽐对绍兴内府兰亭与颍上本的关系,说明他对尺寸取证、覆本讹变、墨书与刻⼯差异等问题上有敏锐的关注度。沈藏此种翻刻《颍上兰亭》有四,朱、墨拓本各二。
这样的收藏取向,在晚清时期以金石碑帖鉴藏知名者如何绍基、翁同龢、费念慈、潘祖荫、宝熙、罗振玉等官员同僚中显得另类,或是出于财力等客观因素所限,却符合沈曾植作为学者的身份。
因为没有像阮元《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包世臣《艺舟双楫》或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这样的专篇论述,沈曾植的书学理论影响未能达到应有地位,但深厚学养和广博见识,使沈氏书论具有相当的深度与广度,在有感而发的论述中常有富有启发性的创见。其书学见解主要以题跋的形式保留下来,散于他经眼或收藏的碑帖上,还有一部分为札记和书信,沈氏的碑帖题跋与其书法实践往往可以相互参照,互为补充,是“以学养书”的集中体现。由后人整理的沈氏题跋中,碑帖类题跋占据了非常大的比重,成为评价沈氏学术成就时无法忽略的组成部分。
当代学者王谦指出,沈曾植题跋最突出的特点,有思想高密度,这也带来了后人读解时的高难度。沈氏题跋往往信息量大,不仅引经据典,而且多有其独到见解。这首先源于其宽广全面的知识结构,作为晚清具有代表性的大儒通人,沈曾植对于经、史、音韵训诂、舆地、佛、道、医、刑律、版本目录、碑帖、书画等等,无不精通;此外,沈氏具备细致敏锐的洞察力和融会贯通的思维能力,所以在题跋碑帖时,既能旁征博引进行考证,又能言简意赅、恰到好处地作出评议。恰如康有为称赞沈氏之言:“吾子之学,体则博大兼学,论则研析入微,往往以一二语下判词便中款窍,却非识抱奇特,好学深思不能及此。”(《与沈刑部子培书》)
沈曾植批跋《兰亭序》刘氏重覆颍井本 浙江省博物馆藏
由许全胜、柳岳梅整理的《海日楼书目题跋五种》之《海日楼碑帖题跋》部分,分为“碑跋”与“帖跋”两卷,帖跋部分又分为单帖与丛帖,单以篇目数量为计,帖跋数超过了碑跋数,这与浙博馆藏的数量形成对应。浙博所藏中带有沈曾植本人题跋的碑帖接近总数的三分之二,其中多件未被民国出版的《寐叟题跋》收录。举占比数量更高的刻帖拓本题跋为例,就颇能体现沈曾植书学的特色。一是处处可见沈曾植对于前人论述传统帖学的熟悉,二是沈曾植勤于对比版本异同,在此基础上发表新论。
如作为丛帖之祖的《淳化阁帖》,沈先后购藏多部,包括残本零卷,不仅亲自临补,还参照前人文献逐一进行校勘和题跋,故而对各种翻刻本的源流非常熟稔。在研究所谓贾似道本(即南宋绍兴国子监本)翻刻本时,沈氏在题跋中率先提出了上海潘刻和顾刻两种明翻本之外,另有一种前人未曾提过的吴门袁氏(袁褧)刻本,此论对另一位帖学大家张伯英及后世研究者均产生了影响,并延续至今。
此外,关于南宋泉州本的来源问题,他提出了或系市舶司所刻,或系南外宗正司通过海路将北宋二王府本传到泉州的两种假说,实是《阁帖》版本研究领域极富意义的创见。至于单帖,沈对于“二王”一系列代表作都深具兴趣,对《兰亭序》关注尤甚。当然,作为王羲之名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自古痴迷者众多,而沈曾植的《兰亭序》题跋涉及版本、考证、笔法等方面,内容之丰富,可与翁方纲、吴云等鉴赏名家的研究相提并论。
如浙博藏明刻渤海藏真本《兰亭序》就是沈题跋批注最多的一本,原帖为晚明海宁陈氏以所藏半行本《兰亭》墨迹刊刻,在传世临本系统中占据特殊的地位。该帖前后有沈氏七段题跋,帖中还有朱笔校记,可作为其碑帖题跋的典型缩影。
《兰亭序》渤海藏真本 浙江省博物馆藏
注:沙孟海补题封面外签,沈曾植题内签“渤海藏真刻《兰亭》领字从山本”,并小字题记“宋绍兴内府本,明陈缉熙刻本、郁冈本、知止阁本、尤天锡刻本、滋蕙堂本”。共有沈氏题记七段及朱、墨笔校记。
此为清中晚期拓本,出自明代海宁陈甫伸集刻《渤海藏真帖》第二册。因将通行二十八行本《兰亭》,每行截为半行,故又被称为半行本。按其特征,属于“领字从山”系统,前人认为系褚遂良临本。但《兰亭》后附有北宋五家题跋,又有米芾长跋及米友仁鉴定跋,符合《书史》记载的苏舜元本特征。此本原作在晚明非常著名,除渤海藏真本外,尚有山左吴氏、海宁查氏刻本(即尤天锡刻本)。渤海藏真本原缺第七、八、九三行。
沈氏题跋中提到的王世贞跋褚本兰亭二种,原拓今藏上海图书馆,一为南宋张澂刻“领字从山本”,明《郁冈斋法帖》曾翻刻,清《滋蕙堂法书》再翻刻。一为明陈鉴刻本,底本藏故宫博物院,系元代陆继善摹本之一,并不属于领字从山系统。沈跋提到的绍兴内府本,见《桑氏兰亭考》,有南宋御府刻本,传世拓本有香港中文大学藏宋拓《游相兰亭甲之二》。清初孙承泽曾摹刻入《知止阁帖》。
《何为通人:经世视野下的沈曾植》书封
注:本文摘自《何为通人:经世视野下的沈曾植》,该书按“刑律”“舆地”“佛学”“诗文”“书学”分为五部,并附最新研究论文6篇,30余万字,500余幅图,15位各领域学者共同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