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Sight & Sound
戈达尔的影评集里同时包含了很多内容:非正式的艺术史(1950-1967,其中电影史尤为重要)、一种精神与智识层面的自传、一种美学理论,佐以一大堆双关语。
戈达尔
对于那些初次阅读这些文本——它们通常存在于黄色封皮的《电影手册》或是《艺术报》中——的读者来说,这些话语在一开始就如同粗鄙的胡言乱语,但当电影方面的内容出现时,它们才开始显得正确(或详尽)起来,它们会成为一种「怀旧的预言」:
《西部人》中的每一个镜头,都在给我们一种印象,那就是安东尼·曼正在「重塑」西方,就如同马蒂斯的绘画在重塑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一样……换句话说,他既展示又论证、既革新又效仿、既批评又创造。
《西部人》
和让·科克托一样,戈达尔的言辞也充满活力,他能够通过格言般的语句,灵活地从一种媒介跳跃到另一种媒介。他让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游戏般地围绕着一个玩具似的、自洽的宇宙运行,这个宇宙会迅速地改变任何事物的性质,将它们同化到一种私人的美学中。
如果充分地阅读他的评论,会发现他每一次对常规的偏离,从理论上来说,都基本上是合乎逻辑的。他对电影进行了充分的细读,正因如此,即使是那些看起来最离谱的评论,也被赋予了意义。
大体上来说,作为一位评论家,戈达尔不如特吕弗那么好斗、不如里维特那么有逻辑,也不像夏布洛尔或侯麦那么坚持天主教精神。但是,当他在极少数场合全力以赴的时候,他会超越上述的四人。
他的《对于古典建筑的辩护与论述》(这篇文章精彩地回击了巴赞的反蒙太奇理论)、《踏上你自己的旅程》(一篇融合了游记、电影节报道和美学论述),以及他分析《伸冤记》、《无情战地有情天》和《西部人》的影评,展现了一种过人的严谨性、想象力和微妙度,这在当时是很少有评论家能够比拟的。
《西部人》
在那些最无趣的文章中——它们通常是在抨击那些没有付出努力的作品,批判它们的枯燥无味——他成为了一位半匿名的记者,只是简单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告知读者哪些影片是垃圾。
有些文章——例如那篇谈论沟口健二的作品——几乎只是拼贴了一些记忆中的、与同好进行的讨论。其他文章就是一些厚颜无耻的广告了,旨在宣传朋友们的电影。
还有少数文章(尤其是评论《沙漠大血战》和《蒙巴尔纳斯19号》的文章)完全抛弃了评论家的礼节,径直冲上了云端,对着那些催人奋起的神灵们,致以热情的赞美诗——虽然它们可能不如那些精确的影评那样清晰,但它们绝对是动人而勇敢的宣言:
《蒙巴尔纳斯19号》是一部关于恐惧的电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的副标题可以是「电影导演的秘密」。雅克·贝克无意中将自己的不安,投注到了莫迪里阿尼那混乱的思绪里,他用笨拙、直接但极为动人的方式,让我们得以深刻地体认到艺术创作的秘密。在一点上,他的做法要比拍摄毕加索作画的克鲁佐更为有效。
毕竟,如果说一部现代小说是对空白纸页的恐惧,一幅现代绘画是对空白画布的恐惧,一座现代雕塑是对石块的恐惧,那么一部现代电影也有权利对摄影机、演员、对话和蒙太奇感到恐惧。我可以为了那个镜头,放弃所有战后法国电影——就为了那一个镜头,表演和构图都很糟糕,但它是一个非常崇高的镜头。在那个镜头中,莫迪里阿尼穿梭在穹顶咖啡馆的食座间,想用自己的画作换取五个法郎。
在那时——恰恰是在那时——在这部令人不快的电影中,一切都突然变得令人愉快起来。这部完全虚假、晦涩的电影,突然变得无比真实、明朗。那个已经遁入虚无的男人,无需给予观者更多的解释。
《蒙巴尔纳斯19号》
他这种精神饱满、无需停歇的语调,也可以在同年(1958)的影片《夏洛特和她的情人》里听到,因为他给让-保罗·贝尔蒙多配了音。他用喉部发声,嗓音刺耳而单调,但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的话语却能迅速地跨越差距甚大的语境。他使用警句作为垫脚石,跳跃着跨越了当代文化的广阔场域。「急躁」可能是这种风格最为显著的特征。我们可以回想一下特吕弗对于1950年左右的戈达尔的回忆: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吸收书本知识的方式。如果他在朋友的家中,他会在一个晚上轻松地打开四十本书,而且他总是读最初和最后的几页。 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喜欢电影,但他有能力在同一个下午观看五部不同电影中的十五分钟。
这种狂乱的急躁性——这是一场与命运的竞赛,就如贝尔蒙多在《精疲力尽》尝试逃脱的举动——似乎是促使他达成大多数成就的动力,这些成就包括早期电影中的跳切,以及晚期电影中被延长的、更具自主性的镜头。
《精疲力尽》
戈达尔的文章也和他的电影一样,存在着一种独特的紧张感,这使他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评论形式。 他在这一方向上进行的努力,近来几乎没有评论家有机会接近——曼尼·法伯可能算是一个例外。
对于这种方法来说,最核心的一点在于,一切都必须留存在过程中: 引入思想是为了催生其他思想,而不是为了充实某种细致的注释。 此外,行动总是优先于阐释: 「我们先有了戏剧(格里菲斯)、诗歌(茂瑙)、绘画(罗西里尼)、舞蹈(爱森斯坦)和音乐(雷诺阿),然后才有了电影。 而电影就是尼古拉斯·雷。 」
接着,作为对第一句话的「脚注」,戈达尔用了三段文字来解释他所有的悖论。 但是,每一个论点都成为了某种朝向虚空的飞跃。
在戈达尔的评论、他看过的其他电影和那些他将会拍摄的电影之间,存在着某种连贯性,它们建构了某种绵密的网络。尼古拉斯·雷的《高于生活》的法文片名,频繁地作为一种意象出现在他的评论中,虽然这个意象可能已经与这位导演没有任何关系了。
《高于生活》法文片名
DERRIÈRE LE MIROIR
戈达尔自己也承认,他的电影本身也是一种评论。而值得考虑的是,它们是如何——以及如何有效果地——达成这一功能的。只用布莱克的那句「模仿就是评论」来解释,显然是不够的。
实际上,艾略特的那句「在情感/和回应之间/落下影子」,或许更能解释戈达尔与他的范本之间的距离。《精疲力尽》仅仅只是间歇性地作为惊悚片工作,而这部影片对于这种类型的自我意识,则将它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法外之徒》——就像莫尼切利的《圣母街上的大人物》一样——主要是在评论其他的「大劫案」电影,而不是在成为它们。福克纳正是因为无法撰写抒情诗,所以才发展了自己独特的行文风格。
《法外之徒》
正如戈达尔自己所阐释的那样,他与福克纳是相似的,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戈达尔之所以能够创造出那种现代主义作品——起码到《狂人皮埃罗》为止——正是因为无法制作纯粹的「经典」电影或类型电影。也正因如此,他的评论只能坐落在情感与回应、范本与模仿之间的阴影中。
《狂人皮埃罗》
在《阿尔法城》中,这阴影是一种黑暗——尤其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那种黑暗(《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与《潘多拉的魔盒》、《马布斯博士的遗嘱》与《大都会》、《泥人哥连出世记》与《浮士德》)及其衍生出来的那种电影(《疤面人》与《死吻》、《奥菲斯》与《审判》)。
但是,戈达尔将这种风格运用到了科幻电影(这种类型本身也与德国表现主义有着重要的联系)之中,并以此批判了这种类型的惯例——与此同时,他也发掘了这种类型的可能性,我们可以从《500年后》这样的后世之作中发现这一点。
《500年后》
更深刻的是,戈达尔剖析了德国表现主义的光影中隐含的主题性理念,为了达成这一点,他让这些理念以一种显眼的、乃至自反的方式,呈现在影片的象征性元素中。
「光来了……光去了」在这部影片的那场核心的情感戏中,娜塔莎如此吟唱着。与此同时,光线也确实来去不定,整幅画面时而呈现炫目的强光,时而坠入彻底的黑暗——就如影片中的大多数时刻那样,但在其他时候,变幻的节奏通常要更快、更炫目一些。
「因为我需要知晓,所以我看着夜晚创造了白昼……」「是什么使夜晚成为了白昼?」阿尔法60询问雷米,而他答道:「是诗。」《阿尔法城》所表述的对于德国无声电影的看法,比任何一篇戈达尔以往的文章都要多。
《阿尔法城》
这种采用媒介的语言进行的评论,同时呈现了社会与美学层面的观察,它也当然应该让戈达尔享有克拉考尔或艾斯纳(译者注:欧洲电影学者,以其论述魏玛电影的著作《闹鬼的银幕》而闻名)的位置。
《阿尔法城》中的影像存在着一种相对凝聚力,这让它的评论性指涉要比戈达尔的大多数电影都稳定:或许只有《卡宾枪手》具有同等的稳定性,那是一则对于战争片的评论。
《卡宾枪手》
在更多的时候,他会在评论类型的时候,将它们混合到一起,或是让其中一种类型去对抗另一种类型。《狂人皮埃罗》基本就是一盘色彩斑斓的好莱坞水果沙拉,混合了犯罪惊悚片、喜剧、追逐动作片、音乐剧、冒险剧等类型。
在《女人就是女人》中,新现实主义无法适当地处理安吉拉的幻梦,而音乐剧可以掩盖她日常生活的乏味,所以戈达尔尝试创造了一种「新现实主义音乐剧」来描绘她的生活。
《女人就是女人》
不幸的是,这种「乏味」本身已经很老套了,其中的喜剧元素也显得有些勉强,而米歇尔·勒格朗的配乐——既没有以一种得体的方式与情节同步,也没有与情节构成一种对立关系——始终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一切最终催生了一部笨拙的作品,这种笨拙感自始至终存在于影片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要为这部影片辩护——无论是作为评论还是作为艺术——可能就只能引用戈达尔对《蒙巴尔纳斯19号》的评论作为论据了。
但是,在《美国制造》中——在戈达尔1968年以前的作品中,这是最邪恶的影片之一,而且这种「邪恶」不是那么适当——暴力犯罪惊悚片与卡通片的杂交,催生了一些更为有趣的结果。
《美国制造》
戈达尔面对着一系列令人费解与焦虑的谜团(肯尼迪遇刺、本·巴尔卡事件等),而他尽可能地建构更为暧昧、复杂的诡计,以此来呈现这些谜团的恐怖性,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做法与里维特对《巴黎属于我们》的处理非常相似。
《巴黎属于我们》
他处理了两种看似并不兼容的好莱坞类型,并在影片中试图论证两者的共通点:施虐主义与歇斯底里的倾向、理想化的逻辑(时而夹杂着对右翼势力的指涉)、犯罪惊悚片的那种「如愿以偿」与白日梦,以及卡通片的那种原始的暴力与恐怖。(如果要在相对晚近的案例中看到这些元素,可以参见迪士尼的《南方之歌》和希格尔的《肮脏的哈里》。)
为了服务于戈达尔的目标,影片的对话与情节中夹杂着上述的元素,它们呈现出一种侵略式的反逻辑性,它能让这些类型变得更为抽象,让它们呈现为简化的、近乎图解的形式「示意表」:
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红色颜料和野蛮的噪音、迅速的转场和梦境般的省略性叙事。这部影片尖锐地混合了两种类型在感官与构图层面的「本质」,它通过展现它们在形式与政治层面的契合点,让我们重新体认了两者之中蕴含的一些精神内核。我们可以看到大量与此相关的注释:「一部华特·迪士尼的作品,但它却是由亨弗莱·鲍嘉饰演的」;「迪士尼加鲜血」;影片中的一则献给尼克(尼古拉斯·雷)和塞缪尔(·富勒)的赠言,采用了三原色的粗体字;一辆停在迪士尼宣传画前的黑色汽车。
《美国制造》
这部影片与《阿尔法城》不同,我们不能将它称为一种深度评论,但它仍然算作是一种极具挑衅性的评论。
《周末》是戈达尔在1968年五月之前完成的最后一部电影,但其中每平方英尺画面包含的电影典故,要比此前的任何一部作品都多。
《周末》
不过,自《男性,女性》开始,他的电影的评论性功能,逐渐从电影本体层面转向了社会与政治层面。当然,他早就对这两个方面有兴趣了:他的第二篇出版的文章名为《朝向一种政治电影》(1950)。
但是,从他之后的文章来看,可能要到那篇《踏上你自己的旅程》时,电影院以外的世界,才开始变得比电影本身更为重要。甚至是在《小兵》这样一部试图反抗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电影中,戈达尔的政治素材,仍然来源于文学和电影,而不是来源于现实的街头。
在这部影片里,戈达尔处理主角布鲁诺那漫长的酷刑场景和他自杀的企图时,那种独特的节奏、时机和平淡、客观的手法,似乎部分来源于达希尔·哈米特的《玻璃钥匙》(这部作品也已经为《精疲力尽》提供过一句台词,那是一句关于同时穿着丝绸与粗花呢的俏皮话)。
《玻璃钥匙》
此外,哈米特作品中的男主角选择向暴行屈服,而不是背叛他那位身为腐败政治家的朋友——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忠于其中一个恶棍、背弃另一个恶棍的行为,这与布鲁诺选择左右派时那种道德层面的任意性非常相近,这也让他遭到了民族解放阵线(FLN)的严刑拷问。纵观不同的价值观、选择一种立场,然后去坚持这种立场——这似乎变得比立场本身的内涵更为重要。
让·科莱在他的那本《让-吕克·戈达尔》中指出,戈达尔拍摄《小兵》的出发点,是《上海小姐》中的那个名为欧哈拉的角色。布鲁诺最后的那句台词,确实让我们体认到某种既视感:「我只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充满仇恨。但我很高兴的是,在我面前仍然还有很多的时间。」
《小兵》
我在下文中对比了《荒漠怪客》与《小兵》的对话,两者的关系可以说是不言自明了。由此,我们可以更深刻地意识到,与哈米特、威尔斯和尼古拉斯·雷处理的那些社会与政治问题相比,他们那种命定式的浪漫主义,在当时对戈达尔来说要更为重要:
约翰尼(斯特林·海登饰):对我说谎吧,告诉我这些年来你都在等我,告诉我吧。 维恩纳(琼·克劳馥饰):这些年来我都在等你。 约翰尼: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会去死。 维恩纳:如果你没有回来,我就会去死。 布鲁诺(米歇尔·索博饰):对我说谎吧……告诉我,你对我的离去并不感到悲伤。 维罗妮卡(安娜·卡里娜饰):我对你的离去并不感到悲伤。我并不爱你。我不会和你去巴西。我不会柔情地吻你。
在《精疲力尽》中,戈达尔让珍·茜宝扮演了一位记者,这可能与他不久之前的经历有关,「新闻」对他的意义,至少与「评论」同样重要。
《精疲力尽》
后来,他又在《大诈骗犯》(选自集锦电影《完美的骗子》)中,让茜宝扮演了一位电视记者,将她的名字从弗兰奇尼改成了里柯克,他也仍然进行着一系列的调查,这种势头到今日也未曾减退:
《大诈骗犯》
《一切安好》的女主角苏珊·迪威特(简·方达饰)也是一位美国记者,她那份电台记者的工作,令人有些难以置信。但戈达尔对于报道和纪录影像的重视,在《我略知她一二》中达到了巅峰。
《一切安好》
在他所有的尝试中,这可能是最具野心的,他试图创造一种新式的、讲述真相的语言。和他此前所有的影片一样,纪录片的内核对抗着他的虚构影像——它批判、检验、冲击着它们——所以,他在《我略知她一二》中对于纪录片的评论,自由地运用了虚构的技巧。
《我略知她一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部影片与詹姆斯·阿吉的《现在,让我们来赞美名人》与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一样,深刻地思考了一系列不同的议题(巴黎、朱丽叶、娼妓、郊区住宅等),并持续地追问探讨这些议题的方式——这是一个不断摇摆的运作过程,它消解了「内容」与「风格」的本质。
那个让咖啡填满银幕的、极近的特写镜头,是一种对于真实的展示吗?还是说,它是一种——结合着戈达尔那诗意的叙述——对于「无限」的展示呢?那个非凡的车库蒙太奇段落,是对于一个事件的分析,还是对于事件之建构的分析呢?
他那追根究底的声音和摄影机质疑着一切,它们拒绝采用某种单独的视点或方法,也从本质上挑战了「真实电影」(以及电影本身),它们通过这种方式,试图触及某些「画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