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的时间背景是1976年——那是我离开恩尼斯科西这座我出生的爱尔兰东南部小镇的一年。但即使是我在西班牙的那些年,或者再往后,我如今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我其实从未真正忘记它那些仿佛在梦中出现的街道。

这不仅仅是说我记得恩尼斯科西,也不仅仅是说我叫得出每条街的名字,想得起每家店和店主的名字,更不仅仅是说我知道小镇墓园里每个家庭墓地的位置。


科尔姆·托宾

这是一种更为坚实、更为本质的联系。

我几乎将这座小镇看作一个有生命的存在,仿佛它能呼吸、苏醒和沉睡。恩尼斯科西人则像在穹顶下、在泡泡中交际。如果有人坠入爱河,或是去酒吧,或是有场盛大的婚礼,那么它就绝不只是一种个人行为。这些事情总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某种集体事件,甚至会被那些已经离开小镇去别处生活的人所共享。

小镇给人的亲密感可以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隐私刺探和无处可逃的幽闭恐惧。但它也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我的四个祖辈都出生在恩尼斯科西。我父母就是在镇上的那些街道邂逅的。那一幕我母亲记得很清楚——那肯定是1936年——她站在法院街上的家门口,看见有个年轻男子骑车而来,然后她得知他在外地上大学读拉丁语,刚回老家。她觉得学拉丁语这事儿真帅,真迷人!

如果你从我母亲站立的地方往旁边一家门走,就能看到我虚构的人物南希·伯恩出生的房子,再往右走几户人家,就会走到莱西家的房子。那就是艾丽丝·莱西出生的地方。

在《长岛》里,艾丽丝的母亲莱西太太快八十岁了。她的生活将随着女儿艾丽丝从美国回来而发生变化,而且艾丽丝两个十多岁的孩子不久之后也要来,他们还从没来过爱尔兰。

二十五年前,艾丽丝离开了小镇。她在布鲁克林的一家百货商店上班,但走在那里的街上,她觉得自己像个幽灵。在恩尼斯科西,人人都认识她;他们知道她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妹妹。在家乡,她会得到热情而熟悉的问候。但在美国,她仿佛就是无人在意的小人物。

和大多数移民一样,艾丽丝发展出一种坚韧的品质。她真实的生活不在布鲁克林的街上,也不在工作中,而是在寄宿公寓的房间里,在那里,她可以面对自己。在这个新国家,独处反而变得容易了。

外面的世界仿佛更像是虚构的;要靠想象。只有她离开的爱尔兰小镇才是真实的,而那个小镇此时已在大西洋的另一边。

艾丽丝恋爱时,好像故事中有什么东西得阐释一番。如果恋爱发生在爱尔兰,她肯定知道托尼的底细。她的某个哥哥可能是他的学校同学。她会在镇上见过他。可现在,他是在布鲁克林的舞会上认识的小伙子。她无从核实他讲述的各种事情。他缺乏可以让她了解的背景。他迷人,英俊。当他带她回家时,他那些移民到美国的意大利家人似乎都很和善。她决定冒险和他在一起。

婚后不久,他们就像许多人一样,搬去了长岛,组成了小家庭。

对艾丽丝来说,真实的世界变成长岛那幢小房子里的三四个房间。她把大部分精力和相当聪明的才智投入到两个孩子的养育之中。丈夫托尼,依然迷人、英俊、体贴。生活对她来说是完美的。

但是,当这种完美破碎,它带来的不仅仅是苦恼。我们了解到,支撑艾丽丝满足于现状的基础是脆弱的,薄如纸片。长岛对她来说只是表面;真正在她心里扎根的,还是爱尔兰东南部的那个小镇,即使她已经离开它四分之一个世纪。那是她渴望回去的小镇。

什么样的生活是她梦想的生活?哪个地方是真实的?她的家在哪里?

她打算先独自回恩尼斯科西。孩子们过几个星期再去。只留下托尼。

一开始,艾丽丝在母亲家睡在她旧时的卧室,可能没有想到自己回家后会感到如此孤立和孤独,对自己未来的日子会怎样也没什么把握。小镇显得陌生。她几乎想要回长岛去。这次爱尔兰之行似乎只是一个插曲。

随后发生了改变她的一件事。它不经意地开始,就像一次偶然的相遇。但这并非偶然,就像是她命中注定,并且压倒一切。

慢慢地,小镇好像在长久的沉睡后醒来。它的地貌再次焕发生机。从拉夫特街到法院街,或者从法院街到帕内尔大街尽头的公共电话亭,距离似乎很短。但在现在的艾丽丝看来,这些恩尼斯科西的短短路程具有一种奇异的强烈感觉。


这些真实的地名对我写这部小说很重要。如果艾丽丝在恩尼斯科西的某个地方拐弯,那个拐角就是真实存在的。连商店名字都一字不改。我不需要查地图。这些名称我都知道。

对我来说,小镇并不是梦中的小镇、记忆中的地方。即使人物和故事是我虚构的,小镇和镇上居民并不让人觉得是虚构。我尽量写得真实。

所以,假如你晚上来到恩尼斯科西,在集市广场转转,你可能会看到艾丽丝。或者凌晨两点大教堂的钟声响起,那个飞奔穿过广场的身影可能就是她的朋友南希·谢里登。这么晚了,南希为何还在镇上走?南希刚才上哪儿去了?

当我们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就已不仅仅是读者,还成了镇上居民中的一员。我们翻动书页的同时,也在透过窗子向外观望。我们去法院街看看艾丽丝租来的车是否还停在她母亲家门外。当艾丽丝出现在街上时,我们比她更早知道,她在两个世界——长岛和恩尼斯科西——之间摇摆。如果一个地方是真实的,那么另一个地方也是真实的,只是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正如家的概念,那个你如此确定的地方,也可能消失,然后以新的形式存在。

这是一个女人、一段人生的故事,但也是任何离开家乡、改换国家、跨越边界的人可能发生的故事。一开始,人只能想象新地方,回想老地方。但想象与回想有何不同?我们读小说的时候都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感到安宁、找到回家的感觉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理解世界、体验世界也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彭伦 译)

原载于:oprahdaily.com经作者授权翻译发表

来源:科尔姆·托宾/文 彭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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