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县委宣传部门做新闻报道工作,有一年采访全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看到一位铁路工人的事迹,他十几年如一日,守护着一座铁路桥,让那座铁路桥在他值守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行人伤亡的事故。
那座桥就在我们县城边沿,横在一条小河沟上,桥两边的人行道刚刚可以落脚,如果人在桥上,遇到火车过桥,呼啸的火车气流就会造成难以想象的惨祸。
附近乡村的老乡进城赶集和回家,许多人都要经过那座桥。当时那条铁路火车很少,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都空着,老乡们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人行道甚至在铁轨之间过桥。一旦接近火车经过的时间,桥头的值守人员就会提前打招呼,让要过桥的老乡在桥头停下,等火车先过桥。
值守人员住的是一间枕木和铁皮搭的小木屋,受表彰的劳模先前是巡道工,因为风湿病走路不便,改派到这里接替退休的值守人员。他对这段铁路的路况和行车时刻特别熟悉,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候可以迷糊一阵,什么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他一清二楚,而且绝对负责。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这就只是一个优秀铁路员工的故事。是他的妻子,给这个故事带来了传奇色彩。
劳模老家在农村,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妻子一边干活一边照顾。老人过世、儿女参加工作了,她就到铁路来陪伴腿脚不便的丈夫。那是一位少数民族大嫂,会武术,一手掷石子的绝活,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每当桥对面有人不听警告,要强行过桥,丈夫怎么喊也制止不了,她就掷石子,说掷哪就掷哪——先掷到脚前,不听再掷到腿上,再不听就毫不客气地掷到她想掷的任何位置。对方领教了她的厉害,只好老老实实地退回到安全的地方待着。
可以说,受表彰劳模的光荣,是妻子与他一起创造的。
看完事迹材料,我找到劳模,请他谈谈感想。劳模涨红了脸,上下嘴唇抖了半天,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只好放弃了采访。十几年酷暑严冬,十几年风霜雨雪;一间小木屋,两个相依相伴的老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一座小铁桥,来来去去的火车零事故……所有这些,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还需要什么天花乱坠的表白?
那时候,我到县城生活已有将近三年,无数次坐火车从那座桥上经过,却从来没有注意到桥头的那间小木屋,以及住小木屋的两位老人。这让我有种莫名的内疚。
回到单位,我很快写出了长篇通讯,标题《桥头劲松》——那是两位老人的象征,很快就被省报刊发。
稿子原是送到工交版的,却刊发在文艺版上。标题后面加了个括弧,里面写着:“短篇小说”。
对我个人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那时候,全国的文学期刊都还没有恢复,报纸上突然出现冠以“短篇小说”的文字,也是一件颇有新闻性的事。认真说,那该是我的小说处女作。那座铁路桥头小木屋里的两位老人,让我平生头一次成了“小说作者”。
两年后,我被调进县文化馆,宿舍离那座铁路桥不远。又两年,儿子会走路了。傍晚,我常常牵着他的小手,去看夕阳,夕阳下的铁路,铁路上鸣着汽笛、冒着白烟的火车,告诉他,长大了,你会坐着“车车”去很远的地方,不管走到多么远,都要记得,为了人们的远行,有许多人在默默地付出。我曾经想过,等他稍微懂事,就带他去看看那座小桥、小桥头的小木屋、小木屋里的“爷爷奶奶”。遗憾的是,不到这一天,两位老人已经退休回了外省的老家。我们一家不久也迁到了省城。
去年十月,我回了一趟阔别四十三年的故地,我住过的那片区域的所有建筑,连同当时的铁路、铁路桥、火车站,没有了一丁点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高大宏阔、富丽堂皇、面积达数万平方米、横跨上十条铁路干线的现代车站站房。
我深为振奋。同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物质成果的大小可以计算,精神成果的影响则无法估量。
眼前浮现出那道桥头有着小木屋和两位质朴老人的铁路桥。
那是一道通往心灵的桥,永远也不会消失。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王瑜明
来源:作者: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