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魔童闹海》)与《哪吒之魔童降世》有着情节上的关联性,也有着叙事风格上的相似性,同时又在主题表达上寻求新的突破。影片借哪吒与敖丙的肉身共生实验,将良善与顽劣熔于一炉,不仅构建起人性的复杂光谱,同时也把抽象哲思具象化为视觉奇观。
《魔童闹海》努力将奇幻叙事升华为存在主义人生命题。银幕上那些具有想象力和视听震撼的斗法场景,并非单纯的正邪交锋,而是人物与命运的激烈对抗,同时也是人物内心的天人交战,借此向观众展示个体在自我修炼的过程中,如何冲破欲望的牢笼、愤怒的烈焰和宿命的锁链。当哪吒浴火重生之后,影片昭示的英雄主义并非无惧死亡的豪迈,而是接受残破现实的勇敢,也是认清自我局限之后的向光而行,更是对因个体过失导致灾难后果的积极担当、与世间邪恶力量势不两立的决绝。
节奏失当的个体醒悟与成长之旅
《魔童闹海》的情节呈现出多种叙事风格的交替缠绕。在影片的前半段,哪吒的核心任务是通过玉虚宫的考核,以便得到可以让宝莲灯重焕生机的玉液琼浆。在哪吒通关的征途中,影片设置了大量喜剧性的意外、反转、讽刺,并以戏谑、夸张等手段为观众提供活泼欢快的观影体验。而当陈塘关被屠城之后,影片营造了颇为沉重、压抑、愤懑的情感氛围,哪吒的人生目标不再是为了朋友赴汤蹈火,而是为了父母战天斗地,为了对抗命运冷酷和人心险恶挺身而出。在这个情节脉络中,影片凸显了哪吒的成长弧线,展现了哪吒多个维度的蜕变。
可能是受益于父亲李靖“积善德,行正道”的人生信念,也可能是感动于与母亲在一起的温馨时刻,哪吒心中充盈着正面的道德情感力量,从一个痞里痞气、吊儿郎当的粗鄙小子,脱胎换骨般转变为一个志向恢宏、英勇无畏、正气凛然的英雄。在认清世界的真相之后,哪吒坦然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发出“小爷是魔,那又如何”的怒吼,并想扭转乾坤,改变世界。
表现人物成长是许多影片的叙事重心,也是主题表达的极佳载体,观众关心的其实不是人物在情节终点的人格高度或人生成就,而是人物一路跋涉中的每一次情感触动和心灵嬗变。以此为参照,《魔童闹海》的艺术缺陷可谓明显。影片前半段的情绪状态过于松弛,情节推进缓慢。哪吒捉拿三妖的战斗像在玩三场游戏,并没有经历像样的“灵魂洗礼”;在情节后半段,哪吒为复仇而将龙宫搅得天翻地覆,战斗风格变得沉郁甚至悲壮,但他仍然缺少审视内心和自我反思的机会。这导致哪吒最重要的成长契机,并非来自他的经历或发现,而是缘于他人告知无量仙翁是幕后黑手的震惊时刻。
按照编剧规律来衡量,《魔童闹海》在剧情节奏处理、叙事风格的变化和人物成长的合理性等方面存在突兀、粗糙等不足。当然,影片也对此采取了相应的补救措施,那就是以外在可见的战斗场面为表,以人物内心的矛盾、犹豫、愤怒、反思为里,为观众编排更有情感强度和思想深度的冲突模式。
哪吒降伏三妖时,他遇到的真正挑战,乃是压制心中的魔气,让灵珠控制身体。哪吒将龙宫“砸个稀巴烂”时,他真正的危险在于,他要克制心中的怒火,以免被非理性情绪所裹挟。至于哪吒与无量仙翁、鹤童、鹿童的战斗,也不是单纯的法术较量,而是在形而上的层面让观众见证反派人物如何因贪婪而变得阴险丑陋,因虚荣和迷信权威而变得盲目。也就是说,影片在召唤观众透视打斗场面背后的人性图景,洞察人物行动的隐秘动机,进而完成对于主题的深刻把握。
修仙考编影射了当下现实
《魔童闹海》中那些看似插科打诨的戏谑桥段,实则沿袭了《聊斋志异》“出于幻域,顿入人间”的叙事传统。影片设置了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阶层体系:最高层是仙界,代表人物是十二金仙和玉虚宫里的阐教弟子;中间是普通民众,渴望踏实安稳的幸福;最底层是妖界,包括被打击的自我修炼之妖和被镇压的海妖。
哪吒曾俯瞰络绎不绝地向玉虚宫朝圣的民众,这说明无数民众都有一个人生梦想,就是成为神仙。尤其对于那些被排斥在正统之外的妖族而言,位列仙班是得到社会认可的唯一正道。当民众和妖族将“修仙考编”奉为终极理想,传统神话便被赋予了令人会心一笑的当代性。
那些民间妖怪夜以继日地苦心修炼,恰似一则社会寓言;玉虚宫设立的“正道认证”体系,实则是另一番隐喻。试想,哪吒本应是最有个性、最有反抗精神和战斗意志的个体,当他将人生目标设定为得到玉虚宫的接纳时,他就必须接受玉虚宫的全套制度和考核标准,进而错把外界强加的理念当作自我涌动的内心渴望。
当然,作为魔丸转世的哪吒很难被彻底规训,他身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度,使他在任何场景中都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松弛感。影片也是通过哪吒,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玉虚宫的祛魅。
为了进入仙班,申公豹屡遭欺骗和歧视,甚至沦为权谋棋子,进而在三界尊卑的枷锁中渐生魔障。为抚慰族中至亲,他对着胞弟申小豹编织善意的谎言,自称已镌名仙班名录,更将跻身十二金仙之列。这虚假的荣耀点燃了幼弟的憧憬,亦化作鞭策父亲申正道闭关苦修的符咒。在某种意义上说,申公豹很像到大城市打拼的乡村青年,是家人的骄傲,承载着族人的期许,但自己的人生之路实则步步艰辛。
当敖光戳破无量仙翁旁边两个护法的禽兽真身,当玉虚宫的道德光环随着无量仙翁露出本来面目而褪去,观众惊觉所谓仙界正统不过是欲望的镜像投射。影片在刻意打造一个众人心向往之的理想国之后,又反戈一击,让观众洞穿其底色。这实际上也是哪吒重要的人生修炼课。作为映照,东海龙王敖光在遭受玉虚宫的欺骗和压迫之后,语重心长地对敖丙说:“你的路还需你去闯,要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言下之意是,真正的人生幸福和人生成就,需要自己去探寻和追逐。
法宝崇拜背后潜藏着人物塑造风险
《魔童闹海》存在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就是密集出现了宝莲灯、天元鼎、九龙神火罩、玉液琼浆、布雨咒、升仙咒等宝物或法术。这种现象折射出中国传统叙事中的法宝崇拜心理。这种集体无意识根植于农耕文明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心理,当个体在现实困境中遭遇无力感时,往往将希望寄托于具有超自然属性的器物或法术身上。
从叙事学的角度审视,过分倚重法宝有得有失:一方面,玉液琼浆重焕宝莲灯灵性、九龙神火罩收妖等场景确实增强了视觉奇观,满足了观众对东方美学的审美想象;另一方面,过度依赖法宝会悄然解构人物的主体性,弱化对于人的信心、智慧、勇气、毅力的张扬。对此,影片通过精妙的艺术处理,使法宝有效地参与了人物塑造。
一方面,通过法宝赋能,有些神仙看似法力无边,实则被拉下了神坛,被还原为拥有法宝的普通人。例如,太乙真人离开宝物之后不堪一击,其形象相当于一位邻家大叔。这样,观众得以领略神仙身上的人情味和凡俗之气,并能亲切地平视人物。
另一方面,对于哪吒和敖丙这种天选之人,影片则淡化他们身上的法宝加持,突出他们的真性情,甚至体现其性格的立体性和复杂性。同时,为了避免两人因远离人间烟火而难以和观众建立认同感,影片在这两个人物身边设置了大量伦理羁绊,让观众感同身受于他们的纠结、遗憾、痛苦、觉醒、抗争,并见证他们真切的伦理牵挂和道德两难。例如,哪吒对亲情的眷恋与自我认同的挣扎,敖丙在族群责任与个体意志间的游移,这些现代性命题在法宝构筑的奇幻时空中获得了全新诠释。
《魔童闹海》延续了前作的高水准制作,以丰富的想象力和精湛的动画技术,将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与现代审美相结合,为观众呈现了一场视觉与心灵的双重盛宴,为中国动画电影的发展树立了新的标杆。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来自电影官方海报
来源:作者: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