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知识丨程蔷：蛇神与蛇精——中国神话传说形象演变一瞥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有一种神话形象是引人注目的，这就是人首蛇身的神或是能够变化为蛇形的神。我们姑且根据外形上的特点，把这类神称为“蛇神”。它之后以引起人们的重视，一是因为数量多，二是因为这类神在“神界”的地位重要。中国古代神话中，著名的大神女娲、伏羲就都是人首蛇身。《艺文类聚》卷二引《帝王世纪》有“庖羲氏……蛇身人首”“女娲氏……亦蛇身人首”的说法。我们从武梁祠石室画像和东汉石刻画像等材料中也可以看到，女娲、伏羲都被刻画成人首蛇身的模样。除了女娲、伏羲，人首蛇身的神还有共工。《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引《归藏·启筮篇》说“共工人面蛇身朱发”。《山海经》中的轩辕、雷神、烛龙、窫窳等山神也都呈人面蛇身或人面龙身的形状。

▲ 武梁祠女娲、伏羲画像拓本，画像上人首蛇身而交尾的二神各持规、矩，其间还有一个小人。

提到“人面龙身”，还得说几句。龙是古神话中就己出现的一种幻想性的动物，其实它的形状是以蛇为核心，又糅合其它动物的一些特点凑成的。龙体是蛇身的象征。象这样的龙自然仍可属于本文所说的“蛇神”的范围之中。神话中的鲧、禹父子俩就是这样一种与蛇有关的神。《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归藏·启筮篇》曰：“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面这段话在《初学记》、《路史》等书中，末句不作“化为黄龙”而作“是用出禹”，这就又透露出鲧——黄龙——禹之间存在着某种瓜葛。

这类人首蛇身的神话形象诞生得较早。一般认为，古代神话形象的发展经历过一个兽形→半兽半人形→人形的阶段。这类蛇神的出现应是在兽形神到半兽半人形神的发展过程中，也即古代神话的前、中期阶段。那时，原始先民在险恶的自然条件中进行生存斗争，蛇曾是他们很凶恶的敌人。它常常在人们不经意中发动袭击。被毒蛇咬一口，人很快就会死去。先民们对此既感恐惧而又无可奈何。在他们心目中，蛇不仅凶残，而且狡猾。它没有四肢，却能飞快地爬行，它身上的鳞片组成各种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又那样冷、那样滑，极难逮住、制伏它。这一切都给人以不可理解的怪异的印象。于是，蛇在先民的心目中逐渐被神化了。人们为了自身的安全，在进入森林和沼泽地猎取动物时，有时便把自己装扮成一条蛇，在地上匍伏而行。他们把自己称为蛇的后代，想借此博求蛇的保护。随着这种蛇图腾崇拜，先民们给不少神性形象安上了蛇形或蛇与人相结合的外貌。众多的蛇神就这样在神话中出现了。

▲ 山西青铜博物馆藏蟠蛇纹镂空鼎（春秋时期）

由于各种自然条件的影响，特别是在我国南方地区，古代以蛇作为图腾的氏族相当普遍。《山海经》中广为收录了这类人首蛇神的记载。有的学者认为，这正是《山海经》作为南方文化系统的作品的例证之一。巴蜀地区自古相传，伏羲、女娲两兄妹由于古代洪水之祸而结亲以繁衍人类。考古学的成果验证了这一神话内容。合江城外发掘的汉代石画棺上，有着四足、两尾盘曲的伏羲、女娲造形。宜宾县发现的石刻汉画石棺，也见人身蛇尾、两尾相交的伏羲、女蜗的半浮雕画面。新津堡子山的石刻画棺，刻有人首蛇身之伏蒙、女娲，蛇身长而尾相交。可见人首蛇身之伏蒙、女娲影响的普遍。我国古代“百越”各部落以蛇作图腾崇拜，“三苗”的一些部落也是以蛇为崇拜对象，《山海经》《淮南子》《汉书》《说苑》《说文》等书籍中都有这方面的记载。直至现在南方某些地区的民俗与神话传说中还能明显看到这类蛇龙崇拜的遗迹。

古代神话中的蛇神是对自身和动物的界限还不分明的原始先民幻想的产物。蛇神的形象或是蛇（龙），或是人的外形和蛇的外形简单、机械，很不合理地拼接在一起，就以这种半人半兽的形象出现，并且往往从事着种种被神化了的活动。这种蛇神是一种属于神话范畴的神性形象，实质上也就是盲目的自然力的化身。在我国的古代神话中，这一类蛇神具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他们都与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些蛇神往往就是水神。有的是掀起水患的凶神，有的则是治理水患的善神和英雄。例如在远古的洪荒时代，当滔滔洪水遍地横流时，是女蜗用芦灰加以堙塞而拯救了濒临绝境的人类。前面提到，我国有的民族神话说，一场巨大的洪水毁灭了人类，伏羲、女蜗只能兄妹成婚来繁衍后代。他们既是人类的始祖，又是能驯服洪水的神。鲧禹是神话传说中最出名的治水英雄，这两个与龙（蛇）有关的形象，特别是禹的形象，历来就是作为洪水的征服者而载入古史中，不少地区的人民也正是把禹作为水神来祭祀的。人首蛇身的共工和他的臣子相柳，是被公认的掀起洪水的恶神。《淮南子·本经篇》有：“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的记载。《山海经》说禹曾攻共工、杀相柳。王嘉《拾遗记》中还有这样的故事：当禹治洪水时，有蛇身人面之神示以八卦之图并以玉简授他，禹执持玉简量度天地，终于平定了水患。这个蛇身之神，正是羲皇。如此看来，伏羲也是具有治水本领的神。

▲ 万历二十五年刻本《山海经释义》中的相柳形象

蛇形之神往往与水发生关系，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这首先还得考虑原始先民面临的生存环境。如果说，蛇是他们感到最难以捉摸。最可畏惧的动物，那么，大洪水便是他们感到最恐怖、最无力对抗的自然现象了。洪水给原始先民带来的灾难，当然绝不亚于毒蛇，而且当洪水发生时，那汹涌而来、顷刻之间便能吞吃掉许多人的波浪不是确实很象一条条蜿蜒游动的巨蛇吗？世界上不少国家都有龙王住在深水之下，发怒时便乘着波浪来到人间、毁灭人类的幻想，恐怕就与洪水来临时的景象有着某种关系吧。大水过后，又是白地千里，泥泞遍野，一切过去曾经生长着、活跃着的动植物全不见了，只剩下无数蛇虫在到处横行。《出海经·大荒北经》描述过这种情景：“禹湮洪水，杀相鲧（即相柳），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孟子·滕文公下》也说：“当尧之财，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从这里似已看出先民们把发大水与蛇作怪联系起来的一点端倪。

把蛇（龙）与洪水联系在一起的古代神话，直到今天仍在民间口头有所流传。如云南大理一带流传着这样的神话故事，说绿桃村有一个贫穷的女子，因吞下绿桃而有孕生子，这孩子靠一条大蛇衔食物哺养，长大后到了龙宫，穿上黄龙袍，成为一条黄龙。此时有一条黑龙盘踞在下关，使大理洪水为患，于是黄龙去打败了黑龙，平息洪水。黄龙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小蛇，在临水亭边停下，这个地方成了现在的洱海神祠，小蛇住在这里，实际上成了洱海神。它的母亲成了龙母。每年小蛇回绿桃村为母祝寿，就带来了雨水，有时小蛇点着红灯来看母亲，海水随着红灯上来，农人就插秧了。（详见徐嘉瑞《大理古代文化史稿》）

这个神话故事向我们揭示出了一些很有意义的情况，首先是蛇（龙）与水确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无论是造成洪水的，还是平息洪水的，在这里都是龙（蛇）。黄龙后来变成小蛇，成为洱海之神，它每年都是随着海水上岸，给农人们带来了宝贵的雨水。其次，使我们看到，龙与蛇是可以随意互相变换的，也可以说，龙与蛇在这些神话传说中，往往本来就是一回事。蛇的形象在神话传说中田可代表善又能代表恶，有时代表善，有时代表恶，这种现象说明古人思维的错综复杂和变化不定。但不管善恶，它们都与人类的生活发生着种种瓜葛。

从世界范围来看，蛇神也是古代神话传说中常见的形象。大家都熟悉的圣经故事里，在伊甸园破坏上帝的箴规引诱亚当、夏娃吃禁果的，是化为蛇形的恶魔。《圣经·创世纪》所利用的材料有许多乃是古代的神话传说，这些材料对于研究人类原始思维的形成演变都颇有价值。例如这里提到的把恶魔和蛇的形象相联系，即让恶的抽象本质取得蛇的冷，滑之类的外形，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就绝不会是偶然的、无缘无故的。不但在希伯来人那里有蛇形的神（魔），在埃及人、印度人、北欧人那里，同样也有。埃及神话中最主要的大神是名叫赖神的太阳神，他把蛇称为自己的敌人。因此，古埃及人们便把黑夜之神称为“阿培普蛇”。这位蛇神经常与赖神发生战斗而总是难分胜负。在气候炎热的印度，人们无疑极怕旱灾，而印度神话中的旱魔便恰恰就是蛇神。在北欧神话中，恶神洛克和女巨人安古尔蒲达生了三个怪异的孩子，这三个孩子很快引起众神之王奥定的疑虑和警惕。于是一一对他们作了处置，其中一个俞尔芒甘特尔就是一条蛇，被奥定摔入海中，他在海里一直长大，直到盘绕了大地，能自啮其尾。世界各国神话中这类蛇神的普遍存在，既有可能是流传的因素，但更重要的还是反映了同处于原始时期的人类有着某些大致相似的心理活动和情感，这样的心理情绪激发他们创作出相似的神话形象。

▲ 衔尾蛇之环作为科学史上知名的三大神兽之一，不仅承载着历史、科学、哲学等等，也带着数不尽的神秘。

当然，正如蛇龙崇拜不是古代唯一的图腾崇拜一样，在神话中兽形或半兽半人形的神，也绝对不是只有蛇形或蛇身人首这一种。但是，值得提出的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这一形象，对后世的影响最为突出。首先是“龙为贵”的观念十分普遍，历代封建帝王都愿意把自己的出生与龙联系起来，借虚构的龙来炫耀自己的身世，形象地宣传“君权神授”的封建观念。此时，龙已经失去了它固有的性质，不再是原始先民头脑中关于自然界神秘力量的幻象，但这一观念的形成，与不少人首蛇（龙）身的神历来受人尊崇的地位是分不开的。其次，这一神话形象对后来的文学也发生了影响，可以认为它是某类特殊的文学形象源。

在我国历代文人笔记中，记载着不少有关蛇精的传说。比较为人们所熟悉的，如《白蛇传》。实际上，在有关白娘子的传说出现之前，就有不少其它的蛇精传说。如《五色线》中有孙思邈救治受伤的小青蛇，此后青蛇与其母化成人形重谢孙思邈的传说。《夷坚乙志》记载了杨戬家中有白蛇能化成美女的传说。《葆光录》中则有白蛇变一女子报恩复仇的故事等等。《白蛇传》正是在大量这样的蛇精传说存在的基础上形成的。这些传说的出现，原因很复杂，其中有历史的、现实的、宗教的等各方面的因素，值得进一步探究。但不管如何，这些传说的形成与中国古代神话中蛇神的形象是有一定联系的。蛇神和蛇精都具有（或部分具有）蛇的外形，都具有某种超人的力量和本领，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些蛇精的能力常常也是表现在与水的关系上。历代笔记小说中记载有不少蛇龙挟风雨而至或蛇龙潜于水下居处的传说。在《白蛇传》中，白娘子有能力呼风唤雨，引来西湖舟上借伞的机缘，她又能调动水族来一场水漫金山，以救出被囚的许生。这些都是蛇精与蛇神的共同之处。

▲ 根据《白蛇传》故事拍摄的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剧照

后世传说故事中的蛇精与古神话中的蛇神二者区别也十分明显。蛇精不再是人首蛇身，而是能够幻化为人。从外表看，蛇精所化的人和真的人全然无异，它们身上既有人性的某些方面，又没有把蛇的特性消失殆尽，人性和兽性常常纠缠在一起，有时人性占上风，有时兽性占上风。如果说蛇神是明显的半人半兽，那么蛇精则可以说是隐蔽的亦人亦兽。蛇精的超人能力不是天赋的，而往往是长达千年的苦苦修炼的结果。蛇精异于蛇神的这些特点，表明它已不是人对自然力和物我界限都认识不清时的幻想产物，而是后代人民某种观念的具体化、形象化。蛇神反映的是原始人的神话观，而蛇精反映的则是进入文明社会的人们的精魁观。蛇精的出现，既采用了原始神话中蛇神形象的某些特点，又羼杂了后来时代的思想意识。这就使蛇精和蛇神二者之间既有关联又不相同。

就中国古代神话的材料来看，象伏羲、女蜗这样一些具有蛇形的神，是出现得很早的。由古神话中的蛇神，发展到后世传说中的蛇精，无疑经过了漫长的岁月。而从一般的、形态比较粗糙的蛇精传说发展到内容异常丰富、艺术结构十分完美的《白蛇传》，自然又经过许多年代、许多人的反复加工。今天见到的《白蛇传》故事，已是各个时代、各种思想的文化积淀物。虽然如此，我们从这个故事的人物形象、基本情节构成，依然可以发现其与古代有关神话形象的种种联系。认为白娘子这类蛇精直接来自于伏羲、女娲等神话人物，无疑是荒谬的，但人首蛇身的神话人物是这类后世文学中特殊的形象的源头之一却是可以承认的。

——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198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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