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因春节期间人在国外,编辑公众号链接多有不便,特摘编旧文数篇,聊以充数,博读者诸君一粲。
乡间岁时记
作者:冯华(二马头陀)
年节将到未到之际,乡村的嘉年华便早早开始了。
冬季是农人一年中最闲适的季节。此时农事已毕,各种作物颗粒归仓,地里无活可干,最适宜做些闲逸之事。这些事,我们小孩子参与其中能得到极大快乐,若用一个洋气的说法,约略可称之为一场乡村嘉年华。
嘉年华第一件好玩的事是打猎。冬季的河滩地里,芦苇茅草丛生,常有野兔等动物窝藏出没。兔子是死心眼,每次都走同一条路,有经验的猎人能从粪便和爪印分辨兔路,于是先在其必经之路支起长长的网,然后一群大人小孩鱼贯分开,布阵而列,拉出一个长长的包围圈。主事者一声令下,大家拿着棍子大声吆喝起来,这时便会有几只受惊的兔子从草间蹦跳而出。兔子视力极差,快速奔跑中主要靠听觉前行,所以一头撞在树上的几率是有的,而随着一群人有目的的包围呼喊追赶,兔子撞入网中几乎是在劫难逃。猎获而归,过年的酒席上就有了野味。当然,此处所记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事,现在打野兔是非法行为,而且,即使再想去打,河滩地也是早已没有野兔了。
第二件事是杀猪。杀猪是门技术活,村里专司此事的是中山爷,我们小孩子的任务是围观。将猪缚而杀之,讲究的是稳准狠,一刀下去必须立刻毙命,猪血喷涌而出之际要立即拿盆接上,不使流失,猪血煮熟凝固切块,也是一道过年的好配菜。杀猪要褪毛,那时的办法是在猪腿上开一个口,然后用嘴往里吹气,几个壮劳力鼓起腮帮子吹气,很快猪就全身鼓胀,热水一浇,就可以很方便地用刀把猪毛刮掉。然后是分肉,中山爷砉然奏刀,以无厚入有间,猪肉迎刃而解,有人要前腿,有人要后腿,有人要里脊,有人要猪头,大肠,猪肝,猪心,各得其所,一个村庄的春节肉食就算有了保障。
第三件事是磨豆腐。这在春堂爷家,因为他家有磨坊,此事需数人配合,祖父是参与者之一,我常在旁观看,从中理解了中国农业社会强调和合协作的重要性。豆浆磨好,滤去豆渣,大锅大火将豆浆烧开,表面很快会浮起一层豆筋,豆筋用长筷子挑出,挂于绳上晾晒。一锅豆浆总要先挑出很多豆筋,才会添加卤水,使之凝结,这便成了豆腐脑。这时候期待已久的小孩子们纷纷拿碗上来,一人一碗,吸溜个不亦乐乎,如果有哪位好心的大人能再给撒上一勺白糖,那就成为人人争抢的尤物了。将一锅豆腐脑用大布包裹,挤去水分,再压上几块大石头,经过一个时辰左右,一个圆形的大豆腐便完全成型。那时过年菜少,一家总要磨上一两爿豆腐,才够过年吃。为了便于保存,有时母亲还会做冻豆腐。豆腐在室外冻过以后,会自然形成蜂窝状的小孔,炖菜时便很容易入味。过年时,冻豆腐切块,配上新做的粉条、豆筋,新割的猪肉,再加上地里的萝卜、白菜,这一大锅炖菜熬好之后,把新拔的青蒜苗切末撒上,再滴上一两滴香油,配以刚刚蒸好的馒头佐餐,真是人间美味,饭时呼噜呼噜吃将起来,我能端着碗边吃边走过半个村子招摇过市。
再有一件家家要做的事,是炼油、炸酥肉、炸丸子。炼油是将杀猪得来的肥肉炼化,方便今后储存使用,炼过之后的油渣,乡间称之为“油知了”,将“油知了”和粉条剁碎包包子,这样的包子我一顿能吃六个。母亲炸酥肉和丸子那几天,妹妹常因贪嘴而生病。母亲说,炸酥肉时,正在外面玩耍的妹妹总会回来吃几块,然后继续出去玩,过一会再回来吃几块,然后再出去玩,这样往往是着了凉气再加积食,生病发烧,于是母亲就只好背着她到邻村去看病。记得有一年的年三十,大雪及膝,我和父亲从外地回村,走到村子附近的岗上,远远看到另一道岗上有人背着小孩行走于雪地中,背影看着像母亲,父亲大声呼喊,果然又是妹妹发烧了,母亲背她去看病。这样的情况连着发生了几年,下一年再炸酥肉时,母亲便严令我负责看管妹妹绝不能偷吃,果然那个春节妹妹安然度过。这件事成了我们家日后过年时必说的一个梗。
春节还有一件最常做的集体活动,是围炉烤火。汪曾祺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说的就是这份安逸和温情。所谓围炉,其实是盆,在堂屋的地面上放一个火盆,木材通常是一个大树根,在农村,树根属于庄子所说的无用之材,最宜拿来烤火。树根很难点着,但是点着之后燃烧缓慢,可一天一夜不熄。烤火之时,大人总会拿些苞谷粒放在火上,可以炸出爆米花,或者把红薯埋在火灰中,不久就会烤得外焦里嫩,自然,这些都是我们小孩子的专属美食,大人们的主要任务是闲谈。正是在听大人们烤火闲谈中,我约略知道了祖辈的历史,知道我们家族从山西迁来,世代行医,至民国初年兵荒马乱,地方上闹土匪,我的高祖父因两个儿子遭绑票而不得不将田产变卖,人赎回来,高祖不久抑郁而世,遂致家道中落。我祖父弟兄五人,老大还有机会念私塾,而到我祖父(老三)就不识字了,到老五难以养活不得已送给外村唐姓人家。我幼时过年烤火,常听大人们说起宗族往事,小孩子虽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心里竟也能升腾起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于是家族意识的传承就在这烤火闲谈中悄悄播下了种子,少年的心事也在其间潜滋暗长。
再过些天,村西头的桃树、梨树枝条上突然冒出小骨朵,继而次第绽放,花事开得烂漫醉人时,这个一年中唯一的休闲季便进入尾声。祖父抽完一袋烟,朝鞋底磕磕烟袋锅,担粪下田。婶子、姐姐们挎篮去河边洗菜洗衣服,经过那片桃林,偶尔也会摘一两枝桃花插在发髻上。早春的天空清莹洁净,早饭后一道道白色炊烟尚未完全散去,一个荷锄的男人便走在田埂上,一个插着桃花的女人走在水雾蒙蒙的河畔,便意味着这场乡村嘉年华已悄然结束,而一个真正的春天就要开启了。
(本文作者为中国书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协理事,河南省书协学术委员会秘书长,河南省直书协副主席,河南广播电视台主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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