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笑的翁敏华(1949-2024)

虽是暖冬,窗外长到6楼高,曾经苍翠繁茂的梧桐树还是按着自然的规律,树叶由绿转黄,水分渐失,先后从枝干脱落,余下的枯叶在风中飘摇,只等一夜狂风,落地为安。

翁敏华老师是去年10月中离世的。敏华热爱文学,当了一辈子教师,是上师大中文系女子学院第一届院长,博士生导师。她研究的东亚戏剧史、民俗学课程听上去高深,可她能够深入浅出,兴兴头头讲得很有趣,甚至还能开口唱、演几段。我喜欢读她生动有趣、灵光闪闪的散文随笔,喜欢与她聊天,听她讲知青岁月,讲东瀛故事,与我一样不怕讲自己出丑的难堪的场景,然后放声大笑。

我比敏华小几岁,属于同代人,相似的审美观、投契的性格让我们一见如故。有几次机会一起外出游玩,同住一间客房,几天几夜还没聊够。有一次我还跟去她苏州的房子里住下,每晚趿着拖鞋去附近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泡汤,那大浴场显然是快要倒闭了,偌大的汤池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俩互夸身材保养得好,放胆讲厚脸皮的笑话,空旷四周时紧时慢返回“嗡嗡”“嘎嘎”的回音。


翁敏华与孔明珠一起游玩

翁老师多年前患过重病,可是她战胜了病魔活过来,愈加注意锻炼身体,调养饮食。在苏州,天刚亮她就起来,喊我一起去小区绿地散步,那不是散步是竞走啊,我心里连连叫苦。敏华则健步如飞,介绍自己如何“走过路过”这地方,慧眼识珠买下这套房子。那投资商如何有情怀,不计工本建造小区绿化,使之变成天然大氧吧……说着说着总算在一间凉亭下歇脚,我们眯细了眼睛晒不花钱的太阳,敏华聊起几次远赴黑龙江农友们聚会的开心,随即开口唱起了戏,伴之以俏丽的手势,把我笑得“花枝乱颤”。

翁敏华老师很善于表扬人,在她的鼓励下,我这个美食专栏作者壮胆踏入上师大女子学院课堂,开了两个学期“美食烹调”选修课。我是个没读过正规大学的“教授”,经常在家遭到大小两个冤家的嘲讽,问知不知道阶梯教室长哪样。为了讨好大学生,我把烹调课设计成“好吃看得见”,每节课有吃有喝,30个名额在网上一放出立即被“秒杀”。每次上课还有两个热心男同学鞍前马后帮我提食材、锅灶等一应实物课件。开始我磕磕巴巴讲些饭桌礼仪、烹调原理,企图接收到学生的反馈。可是如今的孩子对老师怎么如此冷淡,眼睛都不看老师。我去向翁院长告状,敏华说,现在的孩子是外冷内热,表达比较含蓄,你放心,他们很爱你的。果然,我改变策略,略过有的没的快速过渡到烹调实操,打开炉灶上新,场面一下子松动,同学都围拢来夸我刀功厉害,连打鸡蛋的动作都那么漂亮。嘻嘻哈哈中,一盘日式鸡蛋卷出品,一锅番茄牛肉意大利面做好,同学们一拥而上分吃个精光。每次上课虽然很累报酬极少,但我却很高兴,这么好玩的校园实践机会难得,还拿到一张客座教授的聘书。


翁敏华1975年在上海师范大学(1972年由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学院与上海体育学院合并而成)校门口

敏华一辈子兢兢业业在大学校园当园丁,桃李满天下,正式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时间,她像初学者一样谦虚地向我报选题投稿,为《上海纪实》写过几篇很好的非虚构作品,在年度评奖中获得个小奖,她照样乐滋滋到现场领奖。我在报刊上见到她的好文章会发短信祝贺,她也关心我的文学创作,每次送书去都会得到她很诚恳的读后感。2016年我的非虚构散文集《月明珠还》出版后寄去给她,她回短信说:“明珠,捧读大作,热泪盈眶,特别是写施蛰存老师的那篇。按说,我也是他学生呢,在华师大三年,都不记得是否见过他老人家,‘生(学生)不逢时’啊!”到她家,敏华给我看《月明珠还》上另一篇《桥堍上的“萝春阁”》页面空隙处,她写下的密密麻麻批语。原来,敏华的父亲早年失业,为养家糊口,与叔叔两人接手承包过“萝春阁”点心店的生意,签约半年,但只做了99天就做不下去,提前还给原店主了。可就是这99天的“剥削”史,在特殊年代翁父被揪出来,要将他的成分由职员改为小业主。当年激进革命的敏华怒父亲之不争,痛斥他的“不洁”,让他去单位减工资赎罪。青春岁月中父女对立的那段往事,令敏华一辈子难以忘怀,痛心忏悔。敏华说,那天读到我文章后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书页中写下感想。我读后大惊,连忙叫她把这么好的素材敷演成文。敏华很快作出一篇令人警醒的散文,讲述了特殊年代可怕又荒谬的故事。“萝春阁之痛”经敏华授权发表在我的微信公众号上,获得很多读者共鸣。此外,我的那本《井荻居酒屋》同样得到有共同留日经历的敏华强烈共鸣,如此心心相印的文友兼好友世上能有多少!


翁敏华1992年在文汇报领奖

敏华喜欢旅行,去日本、韩国当过几年交流学者,去美国考察,与大学同事组团去过很多国家。她善良虚心很懂人情世故,愿意分享美好。有一回她诱惑我到江西宜春温汤短住,写短信说:“我已在宜春温汤泡了一周,水极好,你可上网查。想来的话即来,可与我同住,秉烛夜谈,不尽欲言。”

很久没有联系,前年年底我为“静安论坛”新一年讲座的选题和嘉宾邀请事联系翁老师,想让她来讲一场。敏华以身体不好推辞,后才听到她旧病复发已经入康养医院。那段时间我为家事忙得焦头烂额,分不开身。6月的一天中午我发现她在朋友圈更新动态,急忙给她发私信:“敏华老师好!今天看见你冒出头来,赶紧抓住你,问一声好!你现在住到哪里去了?是在上海还是在苏州?过得好吗?身体健康吗?我觉得你很会安排生活,适应环境,到哪里都会过得很好的。我时常想起你,想起我们畅所欲言,一同放声大笑的时光。两个人嘴巴都不饶人,戳刻得很。与你同行同居同浴同饕餮,你走路比我快多了,精神头那么好,值得我学习。我今年已届七十,经常不得不服气,今后,在受到身体、心理重重打击之时,我会一次次想起你翁敏华老师,你的聪明,不屈,顺生态度。想你,祝福你,我人生的挚友!”坦白说,当时在手机上打这几行字时,我预感不太好。

下午4点多,敏华回我:“人生的挚友,好!但是你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多等(得)多。我手抖只写这些!永远想念你!”收到她的回答,我心里抽得更紧了,但是无力多言,手抖着发了“谢谢”和“献花”两个表情符号,敏华回了我一个“握手”的表情。

与敏华的联系到此结束,10月16日她的微信账号在朋友圈发出了讣告。我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打了很多次电话想送花圈,无人应答。19日下午,我戴上口罩和墨镜去龙华殡仪馆,银河厅内外花圈已多到无处摆放。追悼会开始之前,我手执一枝黄玫瑰走到她笑意盈盈的遗照前久久停留,爱美的敏华穿着她最喜欢的蓝色花旗袍。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图像都是翁敏华老师带着笑容工作、生活的场景。大厅里她的亲人好友,大学同事和学生互相握手、拥抱、拍肩,很多白发苍苍的教授兴许很久都没有出门了,他们安静温和地坐在走廊石凳上等追悼会开始。校方的悼词将她一生总结得很好,最重要的是敏华躺在鲜花丛中那和祥的遗容安慰到我了,我睁大眼睛没有流泪。再见敏华,这是你想要的人生闭幕式,真的很好。天高云淡,总有一些美好无法挽留,我们都认了吧,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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