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24年毕业的博士。
前几天，天地间寒风呼啸，一个劲儿地吹着这座华北小城。我从老旧的椅子上起身，关上同样老旧的桌上的电脑，暂别这个我刚刚入职的二本院校，开始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大学教师的寒假。
实话说，这个寒假我是不想过的，一分钱的工资都还没拿到，事情却多得令人发狂。怪不得有老师曾说过，读博时觉得毕业论文是一座山，工作后才发现不过是一阵烟。真正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01领导的期望太高了
2024年六月，我如愿披上了红炮子，正式终结了自己的读博岁月，一段艰难而刺激的旅程。接下来，就是找工作了。
我对大学老师的内卷与焦虑并不陌生。在我读博的那所985高校，每栋楼的办公室都在夜里灯火通明，他们没有假期，甚至不分黑夜白天。因此，我认为自己对这份工作是有心理准备的。
陪我，或说等我好几年的对象早已定居在老家的小城，这座城市本科高校很少，适合我这个学科的也只有一所师范院校。我是典型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秉性，是打死也不当“陈世美”的人。于是，尽管院校层次可能低了点儿，平台差了点儿，自己的成果也有点儿亏得慌，我还是比较坚定地应聘了这所二本院校。
或许有人觉得我肯定是冲着地方院校不菲的安家费或丰厚的福利待遇去的，毕竟这很常见。但是，你们猜错了。这所院校由于种种原因，取消了安家费，福利待遇也极为一般。我最终来到这所院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对教书育人还是有一定的情怀的，而且认为在哪里都可以创造自己的价值，有学生在，我就有存在的意义。
双方沟通比较顺畅，但各种繁琐而必要的程序却走了很久，直到年底，我们这批博士才正式入职。新教师座谈会上，领导像第一次见我们时一样热情，对我们的加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你们都是人才，都是博士，那就得干出博士的业绩来，别让人家觉得跟别人一样，我现在就想让你们博士多带带头。”院长如此说道。
一种对我们的赞扬，我却分明感受到了压力，除了微微点头，无以回应。
“肖博士，你要起好带头作用，你的成果比他们都强，在科研上一定要继续做出东西来！”这是冲我说的。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我不想被比较，我也不觉得自己成果有多硬，也不想让新同事对我有什么其他想法。
“不要听其他人说什么，进来以后，不能放松自己的劲头儿，你们试用期的成果也是算的，出成果要趁早，不要等，我们年终都有奖励。”副院长回应了一位新教师关于试用期考核的疑问。
“好好干吧，你们很快就能认定中级职称了，各方面的发展都会很不错。”副院长接着说道。
院长说：“我对你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尽量第一年坐班，多熟悉，多学习，而且要当班主任，现在规定评副高必须有带班的经历，带了班，你们也会发现挺有意思的。”院长的话，饱含期望与鼓舞。
这次见面书记不在，为了见书记，我们约了好几次，最终总算见到了。
书记表示：“你们都有高学历，科研训练都经历过，能不能尽快出成果啊？要早点儿把工作拿起来！还有就是教学，带学生，这一点很重要！”
“咱们现在正在酝酿考核改革，每年进行大排名，排名靠前的有绩效奖励，排名靠后的要扣钱。你们都是有干劲儿，有学问的，争取更好的成绩。”坐在旁边的副院长说道。
几天紧密的入职教师培训刚结束，书记发信息专门找我。我跑了两三次，都没见到书记，他每天都有各种会议要参加。后来总算见到了，书记对我说了很多，表示让我参加到他的团队，一起合作。我十分感激领导的关怀，暗自下决心把工作搞好。
临走前，书记语重心长地看着我：
“你这么好的底子，一定要三年后把副高拿下，赶早不赶晚！有什么需要，就和我们说。”
从办公室出来，又见到了院长。院长招呼我进他的办公室，言简意赅：
“你基础好，趁着寒假的时间赶快写本子，冲一下国家青年，咱这种平台，国家一般和重点以后几乎很难了。”
刚回到家，冻红了的耳朵还没褪色，手机显示群里的信息：
“本周六开全体教师会议，务必参加！”
我都懵了。
02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为啥懵了？因为这是我和对象定的拍婚纱照的日子。之前就因为入职的事儿往后拖过一次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我内心颇有愤懑：我躲这天躲那天，偏偏没料到会在周六开会。不过事已至此，我只好和领导请假了，表示这几天很忙，结婚实在是大事，领导也很理解，表示支持。
拍婚纱照的当天，我似乎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我多次回想自己这几天被安排的事项：写本子，写论文，备课，收拾办公室……我把手指头掰开了，如果每天都做任务，那么这个寒假好像也是不够用的。
拍完婚纱照的第二天，我带着对象去了一下学院，准备看看学院给我们博士教师专门安排的办公室。
卷边儿的门，一地的土，破旧不全的桌椅，涂鸦般的墙……我知道领导百忙之中给我们腾房子、安排稀缺的资源已经不容易了，但是眼前的景象我还是有些错愕。我对象更直接：
“这远远没有我们小学办公室好！尤其这墙，太暗了，桌子椅子也不配套，嚯，这老些灰，赶紧擦擦……”
我认为自己对环境的要求是不高的，所以能有个工作的地方就已经很知足了。毕竟，要求坐班，总得有地方坐才行嘛。还好，是个阳面儿。我赶忙和对象一起收拾了起来，为自己“搭好”一个“草台班子”。结果，刚出学院，就收到了一名女博士老师的微信：
“肖老师，我们能不能换个办公室？嘻嘻。”
发扬风格吧，我说可以，没关系的。后来我又去了另一间办公室看了看，结果连桌椅都不够，我只好又跑去院办要东西。
就在我准备和对象一起回我老家安排结婚酒店、婚庆一系列事情的时候，院长在群里发的消息再次加剧了我的时间焦虑：
“新入职教师开学前要进行说课，寒假期间务必好好准备！”
点开截图，我的名字以及给安排的两门课赫然在列。
我瞬间“链接”到了院长之前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一定要好好准备我要讲的这门课，质量一定要保证，以后要当作考研核心课去推。
说句实在的，博士或许懂点儿科研，但对于教学，基本就是陌生的。所以，我看着我那两门课的名字，大脑的空白似乎在告诉我，你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如果说我之前对于备课和教学设计还心存什么“侥幸”，觉得可以“糊弄”或“偷懒”一下的话，那么昨天晚上的开会，以及后面系主任提交的材料，让我知道了准备一门课的繁巨。
2025年正是我所在院校本科教育教学审核评估的年份，也是我们学院两个专业准备国家认证的年份。所以，从上到下的压力是肉眼可见的。昨晚的视频会议，院长布置了很多关于准备材料的任务，要各系主任在年前带头搞好。
由于需要写材料的主要是已经在这学期及之前讲过课的老师，我庆幸刚入职的自己“逃过一劫”。不过，按院长解读文件的意思，明后两年的课程也要这样弄。我想，明年的我是必须要面对的了。
于是，我点开系主任提交的一门课程的达成度分析模板。又懵了！课程概况、分章节教学设计、课程目标分析、学生考核过程性材料、试卷设计及评分标准说明、考试结果分析、课程教学反思及改进措施……要写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有的东西似乎没啥必要。我一下子想到自己开学要讲的课。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寒假我就是不睡觉，也很难像模板上所写的那样备好这门课。一瞬间，我的血压又飙升了。
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一封文章被退稿的邮件。我近乎手足无措了。其实，对我来说，文章被拒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可就是恰在此刻，本来为准备婚礼跑了一天酒店的我就已经很崩溃了，还来这么一记“暴击”。天呐！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吧。
今天是要和对象回她老家的。我首先把电脑放进了包里，对象表示就回去两天还拿啥电脑。我说：
“我现在的每一分钟都是工作时间。”
03让大学老师放个假吧
对象跟我说，我现在几乎每天都在电脑前坐一天，饭也不做了，地也不扫了，衣服也不洗了，完全就是一台“工作机器”。即便这样，我的进度还是太慢了。这不，刚到对象老家，我就又打开了电脑。
忙来忙去，我偶尔也想了想我对象问我的问题：你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呢？尤其在我长时间写东西，不想被打扰从而不吃饭的时候，她总会说，这样下去身体就完了，身体完了，一切就都是零！
2024年，我几乎每个月都能在朋友圈看到高校教师、青年博士离世的消息。他们，有40多岁的，30多岁的，也有仅20多岁的。跟工作压力有没有关系呢？我们倾向于认为是有关的。
于是，我想，我们可能真的要好好思考一下我们教师评价的理念与制度了。大学老师从事的是一项极度耗费脑力与精力的创造性工作，对专注度、投入度、身心负荷的要求极大、考验极大。因此，必须要让他们在繁忙之余得到喘息，能够放松，如此才可能“细水长流”。
首先，要分清哪些是大学教师的工作，哪些不是。现在几乎任何工作都可以抛给老师去做，他们扮演着“万能者”的角色。这对他们是有损害的。如学者调查所得，大学老师将很多时间和精力用在了繁琐的事务处理上，这是导致他们倦怠的重要原因。到底哪些应该做，哪些应该让别人做，必须有个明确的说明。
其次，要让老师们扬长避短，做好自己擅长的事。教学与科研融合，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美好。事实上，大学老师体会更多的是时间精力分配的冲突，经常在两种异质性极强的任务之间来回撕扯。鉴于如今教学与科研活动的专业性与规模性，最合理的办法就是分岗位职责、分任务比例进行考核。
再者，评估应为高校赋能，而非在材料上做文章。评估当然要有对象，对象当然要有说明，说明当然需要材料。但是，需要什么样的材料，如何精简材料，每一项程序的实质意义是什么，如何避免突击拼凑的情况，如何最少地麻烦师生，都是需要深思的问题。总之，要让教师从文山会海、堆积材料中解放出来。
其实，虽然很忙碌，挣得也不多，但我仍觉得这个岗位具有难以名状的价值，学生值得，教育值得。希望他们温热的内心永不变冷，这需要我们为教师减负。最起码，要真正放个寒假、过个好年。
（文中图片皆来自网络，均已匿名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