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越到人生后半程的各种第一次,会越慌张和荒诞。我最近的第一次从标题上就知道了,而且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坐上了急救车。

前一天夜里心慌气短心脏怦怦跳,没怎么睡好,翻来覆去地早晨六点半就起来了,对在露台上刷手机的西柚述说,心脏一夜不舒服。然后描述了一遍症状。后来这一天,我把这番描述重复了很多遍,对新西兰健康热线员工,对急救车上的护士,对北岸医院的护士,对主治医生……早知道要说这么多遍,我录个音,给他们放录音就好了。

西柚一听心脏两字就麻爪了,说你心脏不舒服一夜没睡好,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么严重的症状,你拖到早晨才说,你可能会没机会说了你知道吗?然后马上进入电话模式,电话打给新西兰免费健康热线,大概说了下我的情形,就把电话交给我。对方显然把我当成心脏重症病患,说话小心翼翼,怕隔着电话线惊吓到我的样子,弄得我也说话轻声细语了很多,然后轻声细语对轻声细语,病情默认升级了不少。健康热线建议给我转接急救车热线让他们判断一下我是否需要紧急送医,西柚在旁边听了频频点头。我虽觉得有点夸张,但是箭在弦上,跟急救车热线通话后,好像也只能被急救下子了。

然后我被急救车马上这个事实弄得有点慌张,觉得一早起来没洗没漱没换睡衣没喝咖啡没早餐,怎么就要见人了呢,心慌意乱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打了杯奶昔还没喝,就被西柚棒喝,你坐下,什么都不要做,静等急救车到。我这下也被自己在西柚眼中不能多动的病情给吓着了,可惜了一杯上好的番茄芹菜牛油果奶昔。

我家坡下就有St John急救车站,所以急救车两分钟就到门口了,幸好没声光电全套,不然惊吓扰民度就拉满了。Tara被关在露台上,怕它叫吓着生人,这么大体格子的狗狗,不知道深浅的人见了会怕,谁知道那是我打个苍蝇,它先哆嗦的江湖塔小胆啊。两个年轻姑娘提着仪器进来,一边夸奖在露台玻璃门上探头探脑的Tara貌美如花,一遍量血压、测心电图,一边再问了一遍病情。然后评估说,我们建议你跟着急救车去北岸医院看急诊,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随后由家人送去或者不去。这是他们说话的必须程序,就是不能强迫我做什么的意思,其实缩写成一句话就是急救车会送你去看急诊。

西柚说,你什么都不用拿先跟急救车走,我喂了Tara,随后就到。我就拿着手机穿着睡衣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急救车,看来只允许带一样东西的话,我的选择就是手机。急救车里面没我想象的豪华,但很宽敞,我被固定在床上,血压、心脏、心跳、血氧检测上,护士又问一遍问题,同时在iPad上写报告,一边还在感慨,你家狗狗太漂亮了。

我半躺半卧在床上,只能从车尾高高的窗口看到树梢和蓝天,间或一个地势稍稍高一点的屋顶,四肢不能动,有点犯人在押视角。没有高楼大厦的纽村的skyline就是这样了,即便这样,我都能从细枝末节的微小变化,判断出我们开在哪条路上,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熟悉纽村。

除了能看到天际线,我还聚焦老花眼,还仔细阅读了下远远地贴在车壁上的收费标准,公民和居民收费98刀,游客收费800刀。心说还行,不至于破产。


从急救车专用入口进入北岸医院急诊室,我被从车上转运到轮椅上,作为一个没丧失行走功能的人,这么被脚不沾地地转运来转运去的,浑身巨不自在,我说我能走的,没人听我的。

上次我开车送西柚来急诊,是在等候区等了一两个小时,才进来就诊的。这次因为坐了急救车,直接进入急诊室,并拥有了一张隔间里的床,三个护士同时肃穆地围着我忙活,一个填写资料,一个抽血,一个帮我链接心电监测装置,护士抽完血说,验血结果大概一个小时后出来,医生很快会来见你,一切流程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超级重症患者,虽然心慌已经结束。其中一个年长护士叫Tara,跟我家Tara同名,我马上对她好感度飙升,Tara护士有五六十岁了,很胖,显然腿脚也不好,走路左摇右摆的,我惭愧地觉得她比我更需要照顾。

医生来了,虽然戴着口罩,还是看得出来,是黑头发的漂亮拉美裔医生,标准美式英语,没有kiwi口音。我又背诵了一遍昨夜难受过程,然后医生开始跟我聊天,更年期有没有很大的反应,有没有用过雌激素,昨夜的症状以前出现过没有,心脏部位痛不痛,有没有其他部位比如手臂后背什么的痛,以前做什么工作的,提前退休的原因,最近一次体验结果有什么要注意的指标变化。什么时候来新西兰的,父母的年龄,他们的身体情况,有什么基础病,结婚了没有,先生哪里人,甚至跟先生是怎么认识的。我有几个孩子,多大了,怎么生产的,孩子现在哪里生活。她得出结论,哇,你家好国际啊,家人四散在好几大洲。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天都不是白聊的,都被她写进了病例,当成了诊病的依据,并发给了家医保存,显然我这点小底细全部手动贡献给大数据了。最后医生说,大概到中午12点,所有检查会得出一个结论,你会被告知需要留下来观察治疗还是可以回家了。她接着说,因为目前看,你的仪器检测指标都正常,可以回家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我保证,我们后续会为你申请心血管专科医生跟进诊治。

因为我填写资料写的偏好语言是中文,这位医生刚刚掀帘子进来的时候,很认真滴拿着一个手机说,你介意我们通过翻译器沟通吗?我说不介意,后来聊着聊着,医生说我们不需要翻译器啊。我说我填偏好中文,是担心有些医学词汇不熟悉耽误沟通,她说你可以的,幸好我刚才没帮你申请翻译介入。以后这种场合记住,你的英文程度有就医自由,后面是一大串我都不好意思复述的赞美。虚荣心在五花大绑的病床上得到了小小满足,虽然我知道,洋人无底线夸人那是他们长项,不用当真。


这时候,当天最搞笑的一幕发生,疯狂家属西柚赫然出现在门口。此人手里拎着两个巨大的超市购物袋,献宝似的,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在我的小隔间里掏出来,包括抓绒在内的衣裤,包括徒步鞋在内的鞋袜,包括数据线在内的电脑耳机,包括牙刷牙膏在内的洗漱用品,包括巧克力在内的零食……感觉他是真心要把我进来啊,问题是,徒步鞋嘛用啊?莫名滑稽,也有点丢人,因为相比其他隔断里显然发生了急症的病人们,我有点啥也不是,然后西柚还弄出这么俩大袋子物资的动静来。

Tara护士一会进来量一次血压,监控一下血氧心跳什么的。西柚问去医院café的路怎么走,因为惊慌失措一早晨以后,他饿了。Tara护士说你不用去医院café,急诊室尽头就有咖啡间for free。忘说了,早晨护士还送了一次饭,三文治咖啡橙汁什么的,我什么也没要。我跟西柚说,你等会再张罗吃喝,我要上厕所,去帮我把护士叫来。西柚跑出去叫回来一个男护士,男护士嘁哩喀喳给我断电松绑,然后笑嘻嘻地说,行了,你自由了,现在你就是一个行走的,没通电的电动车。

后来西柚大吃二喝的档口,护士又进来抽血,我说这次检查什么?护士说,检查的项目跟刚才一样,是想对比一下跟两个小时之前的验血结果有什么不同。

随后就是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快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我身上的所有电极都被拔掉,被转运到急诊室的躺椅上,根据上次西柚看急诊的经验,在这里再观察一两个小时,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了。这个位置是开放式的,临近咖啡间。目前除了我还有两个病人,一个年轻一点的洋人女子,蔫蔫的安静地迷糊着。还有一个中国老太太,光家属就有四个,叽里呱啦地说话,东北口音,商量中午吃什么几点吃在哪儿吃,过会儿连那个老太太,五个人都睡了,不知道五个人中的哪个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鼾声。

临近中午十二点,护士推着车送果汁和三文治。西柚说你看我的,我来个white lie。他对送食物的护士说,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来问诊?护士说医生根据病人病情急缓决定先后次序。西柚说,我家有animals要照顾,我们出来一上午了,得做个决定,是不是要先回家,需要的话,可以下午再回来。你能不能跟医生说一下我们的情况,现在看看我太太。护士说我试试哈。

西柚说,你看着吧,医生马上就来会。我说你这也不算什么白色谎言,本来家里就有动物,也的确自己在家一上午了。西柚说,你还是没注意到要领,我说的是animals,不是animal。他们一定认为我们家有农场,有很多动物。果然,两分钟医生就来了,说目前看我的情况很稳定,数据也都正常,她开了一个喷剂,说心脏下次不舒服的时候可以用,任何时候不舒服,都不要犹豫马上回来医院。看来纽村的确动物为大,一句animals,就让不怎么急症的患者,光荣提速。

我换下睡衣,跟在提着那两个巨大的购物袋的西柚后面,精神抖擞地走出急诊室,结束了荒诞的一天。

后面的私货:

刚刚收到了急救车的账单,老花眼没看错,是98刀,账单上说看,每次急救车call out的支出是934刀,政府基金补贴了百分之八十,病患支付出百分之二十。

现在距我被急救车拉去医院,已经过去两周。过去的两周里,的确状况不太好,人没精神,肠胃乱七八糟,晚上还是会心慌,白天特别疲劳,一天要打好几个盹才能撑下来。

好在呢, 能感觉到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现在差不多好人一个了,虽然心血管专科已经约了两周后做运动测试,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这一切就是因为我在深圳累着了,身体机能紊乱,很物理地病了一场。

在深圳那八九天,如果有监控跟着我,会发现我像疯狂的老鼠似的,每天早晨闹钟五六点钟起来,只要睁着眼就在鼠窜,一会开车出去一趟,一会回来了,放下车,又地铁出去一趟,办事看医生面朋友,一天从早到晚忙活八百件事。我在纽村不不仅不见人,一天最多开车出去一样办一件事,这一次还包括吃饭喝咖啡这样没有任何压力的事。其他时间,在家里过得刻板规律,一丝不苟,像台精密机器。

不管在纽村躺的有多平,我的身体只要落地深圳,就有一种肌肉本能的激进反应,会特别高效紧张甚至亢奋,自动卷起来。这是在深圳高强度高效率生活30年留下的肌肉记忆。这种时空置换节奏剧变,对一个中老年人的来说,的确是地震级别的,身体会蒙圈的。

所以一回到纽村,就进入荣登急救车的荒诞画风。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我在吃北医三院开的髋关节消炎止痛药,回到纽村,就把吃了好几年治耳朵堵神经痛的小神药给停了,觉得同时长期服用两种止痛药,怕把神经吃崩了。小神药其实也是一种抗抑郁的药,众所周知,抑郁症患者不能随便停药。医生开药的时候,也嘱咐过,停药必须要跟医生商量,不能自作主张。现在骤然停药,小药果然给我点了颜色look look。

我老人家貌似已经在久病成医举一反三的路上。

另外发布重要通知,在这里提前祝大家过年好吉祥如意扎西德勒!我已经小板凳搬好,围观你们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过年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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