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溪流

1997年的冬天潮湿阴冷。娟47岁,蹉跎岁月中的女人,孤独无助地,从东北闯回上海,走在上海浦东的大马路上。

当时浦东刚开发,高高的建筑大楼,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到处是工地,建筑材料随处堆放。已经完工的,笔直又宽阔的马路上,行人稀少,来往飞快行驶的车辆,伴随着嚎啸的西北风,在人耳边呼呼地响着。

天好冷!娟不得不翻竖起大衣领子,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紧盯着红绿灯,忐忑地走在斑马线上。

娟突然发现,前面有个廋骨嶙峋的婆婆,踏着迟暮的脚步,颤颤巍巍地行走在丛横交错的、又宽又长马路中央的斑马线上。

这是谁家的老人啊?看来她有80多岁的年纪,怎么让她一个人出来,太危险了!娟飞快地向她跑去,搀扶起她的胳膊,帮助老人过马路。

“阿姨,侬去啥地方?”娟用上海话问她。

“我看好病回来,回家去,侬去做啥?”婆婆用上海地方话反问。

娟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她。婆婆虽然瘦弱矮小,1.5米左右的个头,脸上布满了皱纹,可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我是老三届知青,到浦东借房住。”娟回答。

娟在离开30多年后,又回来的上海故土上,走投无路的时刻,碰到了她母亲辈的老人。娟的心 “怦怦”跳起来,本来是帮助老人的心情,此刻转换成了另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顿时感觉到悲喜交加。

也许婆婆听到说是上海知青,她的眼睛一亮,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娟,说:“阿拉屋里厢有房要出租,那侬跟我走吧。”

“嗯,嗯嗯。”娟儿心里泛起了阵阵温暖,搀扶着婆婆,像搀扶着自己的妈妈一样。

她们相依相偎地走着,走到了浦东崂山东路婆婆的家。

婆婆今年86岁,有个儿子跟小娟一样的,也是上海“老三届毕业生”。

上海当时的政策,中学毕业生全部下到农村,包括独生子女。婆婆的儿子去了山东,并且在山东结了婚。撇下婆婆独自在上海。这一去就是30多年呵。婆婆想念在山东的儿子,就像娟想念上海一样。原来她们是同命相连,都是孤苦伶仃人。

娟出生、成长在上海,正当以优秀的学习成绩,考入心仪的中学,人生充满理想时,却停止了学习,被动员到东北农村“插队落户”。

因为她在农村吃苦耐劳,表现好,1970年全国首批知青招工,就进了东北工厂当工人。等到大批上海知青从农村返沪时,她这样的就不属“返沪政策”内。看着知青同伴们都回沪了,娟儿更加寂寞无奈。

中国南北生活的差异,老工业地区,贫穷、落后、封闭的观念、文化生活的缺乏,使娟无法习惯生活,不甘心一辈子留在东北,她梦寐以求回上海。

娟的亲生母亲已去世,在上海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娟满腹的心事,没法与人诉说,难道命里注定我一辈子流落他乡,只能凄凉地,以最低的,维持生命的吃喝,占据生活的全部,像动物一样悲惨地过一辈子?

娟不顾一切地,从东北大国营单位停薪留职了,闯回上海,但是心里却非常苦恼和惆怅。

当天晚上,婆婆安排娟,在她的房里,搭了一张床睡,住下了。

娟睡在上海人的家里,睡在小时候就非常熟悉的,温暖的漂亮花色的被窝里。与上海老人聊着天,心里五味参杂,仿佛回到了30多年前,还没下乡前自己母亲的家里......

夜深了,娟睡不着,“妈妈,妈妈啊……”47岁的女人,此刻像小孩一样,在被窝里默默地哭喊着! 悲伤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娟不敢哭出声音,怕吵醒老人,还怕眼泪弄湿了婆婆漂亮的枕头,不好意思还给老人家。

屋外的西北风在呼呼地刮着,娟终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婆婆把闲置的小屋租给娟子住。娟每月定期交房租,有时还买些果类、糕点孝敬她。

白天娟在上海私营公司打工,晚上下班回来做饭,和婆婆一起吃。每到娟休息时,帮婆婆洗衣服、烧煮点心。她们经常一起去散步。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

娟终于在上海暂时有了落脚的地方。这里雪白的墙壁,烤漆的家具,好看的窗帘,温暖的被子,时时散发着温馨的气氛。

婆婆年岁已高,但思维清晰,精打细算过日子。她替代娟的亲生母亲,纠正娟在东北养成的,马大哈作风,嘱咐娟重新学习,上海人“买汏烧”的精致生活习惯。

娟在厨房炒菜,忙乱中,锅里油沸腾冒烟了,就急忙抓起蔬菜放锅里,“喳!”的一声轰响,惊动了在房间里的婆婆,婆婆踩着碎步一路小跑地到厨房,眼睛瞪得大大的,对娟说:“油锅五分热时就要抓起蔬菜,放进锅里焖住油,这样油不会乱飞,厨房会干净,菜也会好吃;淘米时,水要关小,淋湿米,搓米干净后,才放开水龙头,大水冲洗,这样的米,下锅做出的饭好吃;炒花生时,冷油下锅,铲子只能往前,不往后压,炒出的花生才脆、松、香,好吃。”

婆婆此刻好像要把她,所有的厨房本事都教给娟,把她憋了一肚子的话,一下子全都倒出来。婆婆还说:“做事情要认真,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把日子过得最好,这是一个人的良好素质。”

看着婆婆有板有眼儿、严肃认真的劲头,娟儿心里嘀咕:“好厉害的婆婆,是不是因为婆婆的严格要求,所以,她的儿子儿媳妇才不敢回来?”娟领受婆婆此刻的好意,耐心地听着,一个劲地点头。

娟按照婆婆的意思,不断地改正自己原来在东北,不知不觉中养成的“马大哈”的粗陋生活习惯。

婆婆个子娇小,但她讲究穿着,平时衣服折叠整齐,穿在身上有模有样。

那年夏天,娟买了块真丝布,亲手缝制了一套睡衣,浅蓝颜色的底,白色的小花,宽宽大大。娟把这套睡衣送给婆婆,她穿在身上,挺好看的。婆婆非常高兴,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

她们的心越来越近。一天,娟看着婆婆慈祥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婆婆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充溢着喜悦之情。

不久左右邻居都知道,婆婆有了娟这个干女儿。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彼此亲近互相依靠。每月一次,娟帮婆婆到“上海新华书店”婆婆以前的工作单位,代领退休工资,还有单位发放的各种礼品。

她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又度过了一年多。

有天下午,婆婆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拉着娟的手,指指窗外说:“你看人家苏北人,就靠着卖菜摊头,全家人都团聚在上海一起生活。而你一个人在上海,把小囡和丈夫都留在东北。这样不行的,好生活要靠自己去努力争取创造。”

婆婆的这些话,勾起娟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和思念女儿之情,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扑向婆婆的怀里,哭泣起来,倒出了自己的满腹心事和艰难。

过了几天,婆婆说,上海有个政策,任何上海户口,没有血缘关系的,都可以接收知青子女的户口。她还主动提出,由她做女儿的监护人,把女儿户口从东北,迁到上海婆婆的家里。

婆婆说:“你女儿户口回沪后,等你们夫妻够退休年龄,户口也可以随女儿回沪。”

娟惊喜不已,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她热泪盈眶,心想,妈妈和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真心实意地帮助我渡过难关。

要知道,在上海有许多类似的家庭,因为户口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甚至闹上法庭,全然不顾任何亲情。相比较而言,婆婆的慷慨无私,闪烁着伟大的母爱之光。婆婆是娟心中的依靠,是娟的恩人。

娟心中的,回上海梦的实现有了方向。

娟在给女儿办户口的过程中,得知婆婆有一个已经病故的女儿。婆婆的女婿和二个外孙,都住在附近,他们听说婆婆的干女儿孩子要迁进户口,连忙把婆婆的户口藏起来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几乎天天到婆婆家,哄婆婆开心,烧名贵的甲鱼等菜肴给婆婆吃,告诉婆婆,他们的经济条件非常好。

婆婆好像对他们并不上心。在和娟一起散步时,告诉娟,她有十万元积蓄,可以拿出五万给娟,让娟做生意。

娟连忙说:“妈妈的钱,娟绝对不能用。娟自己有能力赚钱过好生活。”

婆婆告诉娟说:“户口簿被他们藏起来了,我也没有办法。”

娟拿不到户口本,只好将已经到上海的,女儿的户口,挂在上海派出所。她把自己在东北的房子卖了,又借了些钱,在上海买了一间石库门小房子,落下了女儿的户口。

娟看到婆婆的孙辈们,经常与婆婆来往,他们在一起快乐,娟为他们感到高兴,也放心婆婆了,就悄悄地离开了。

娟随“上海服装展销会”,在东北展销,天天忙得团团转,将近一年没回上海。

2000年秋天,娟回到上海,要迎接已经是上海户口的女儿,到上海参加高考。娟在展销会赚钱了,还积累了人脉关系和货源。她直奔崂山东路婆婆家,要把好消息告诉婆婆。

到了婆婆的家,听到邻居们说,婆婆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婆婆已经病故,离开人世了!

娟感到晴天霹雳,万分的悲痛!她恨自己太糊涂,总认为婆婆身体没有大病,不会有事的,想等经济条件好些,手头宽裕了,不用拼命赶时间挣钱了,好好孝敬她,陪伴报答她。没想到婆婆突然驾鹤西去,永远离开了!

娟走在浦东那条,曾经与婆婆相遇的马路上,往事历历在目。

婆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好生活要靠自己努力拼搏创造,尤其是做人,一定要与人为善……”

娟擦干悲痛的眼泪,觉得脚下的步,一步比一步稳,不再虚无渺茫。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