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唐代文学研究’,发表于《唐代文学研究年鉴202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此据文字稿录入,如需引用请参照原刊。旨在知识分享,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小编删除。
唐别集是唐代文献的基石,是研究唐代文学、唐代史学乃至唐代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宗教、哲学、音乐、绘画、建筑等等的学者所必须据有的最基本的文献。
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赓续不断,经先秦,历汉魏,至唐代达于鼎盛时期,那时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民族精神昂扬向上,国际交流广泛深入。所有这些,促使唐代文化空前繁荣。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说:“唐文化不仅是中国封建文化的高峰,也是当时世界文化的高峰。”而作为观念形态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在唐代也十分发达:诗歌进入黄金时期,散文堪称百世典范,“李杜”“韩柳”“元白”等大家名家辈出,彪炳千秋;唐代小说与词也臻于成熟,为后来的宋词和明清小说之繁荣在文体方面作了光辉的铺垫。南朝目录学家阮孝绪云:“顷世文词,总谓之集。”(《七录序》)就是说一个朝代全部文学作品的总汇,谓之诸部典籍之集部。职是之故,辉煌灿烂、光焰万丈的唐代文学,就保存在唐代众多作家的别集之中。换言之,唐别集乃唐代文化和文学遗产的基本载体,乃大唐盛世留给我们民族的十分宝贵的文化和文学遗产。目前我们正努力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化,因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发掘和承继民族文化中的优秀遗产,所以重视唐别集,对唐别集加以通贯稽考,以利于妥善保存、充分利用现有的唐别集,就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一、唐集总量远超唐前别集总和,然散佚严重令人震惊
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我国别集的名称与体制始创于东汉,《班彪集》《班固集》《曹大家集》等东汉中叶以前即已流行于世。然而经验告诉我们,理智的觉醒总是滞后的,正如我国早在先秦时期即已形成优良的文学传统,但是直到魏晋才实现文学的自觉一样,我国文集的编纂虽自发于东汉,但是直到唐代才真正出现文集编纂意识的普遍自觉,白居易三番五次地自编诗文为集,分藏五处,以求永传;襄阳名士王士源四方寻求,千方百计购采孟浩然诗歌,编成《孟浩然诗集》三卷行世;李白先托魏颢,弥留之际又托李阳冰为其编纂文集;柳宗元临终托稿好友刘禹锡;杜牧生前嘱其外甥裴延翰为其编纂文集等等,都是适例。不仅如此,唐代各级官吏甚至最高统治者,也积极参与作家别集的整理与纂辑,诸如宣歙观察使范传正到任后,即遵照李白生前遗愿将其改葬于青山之阳,接着又多方搜求李白佚作,将阳冰所编十卷《草堂集》增至二十卷;集贤殿御书院牒令湖州刺史于頔编纂《皎然集》,纳于延阁书府;中宗降敕编辑《骆宾王集》;代宗诏令王缙编进其兄王维《王右丞集》等等。更有甚者,《朝野佥载》作者张鷟,开元初因事下狱当死,仍念念不忘自己文集的编纂,上《陈情表》云“就死无恨”,惟念“近来撰集诗赋表记等若干卷,编集拟进,缮写未周……伏愿陛下遂臣万请之心,宽臣百日之命,集录缮写,奉进阙庭”。可见唐朝上自中央,下至地方,从最高统治者到普通文士,编纂作家别集,令其流芳百世已成为普遍的社会意识,这是唐代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文化与文学现象。
再者,唐代实行诗赋取士,举子“纳卷”的科条,“行卷”“温卷”的风尚,也促成大量士人自编诗文为集,元结《文编》、皮日休《文薮》等等,均是举子纳卷的产物(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而胡震亨有关“晚唐人集,多是未第前诗”的说法(《唐音癸签》卷二六),更是科举制度及进士行卷风气催生唐集编纂的最好注脚。
正是别集编纂的社会意识和科举制度的有力驱动,使得有唐一代别集的数量剧增,总数远超唐前历代别集之总和。据《新唐书·艺文志四》记载,唐别集多达500余家;《唐音癸签》卷三十则综合多种书目文献加以统计,使唐集总数增至700家;而《唐研究》第一期所载陈尚君《〈新唐书·艺文志〉补》又增补唐集400余家,从而使唐集总量达到1100多家。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集类·总论》云:“别集……极于有唐。”非虚语也!这些唐集的编纂,为保存辉煌灿烂的唐代文学和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仅就脍炙人口的唐代诗歌而言,现今传世的50000首唐诗,三分之二是靠唐别集保存下来的,唐别集的重要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1100余家唐集问世后,一千多年来随着时光流逝,现今存世者不过260家左右,而且其中一半还是明清两代重辑而成者。如“文章四友”之一的李峤,原有文集五十卷,北宋时尚流行于世,然两宋兵燹,五十卷本散逸无传,明以后世间所传惟《杂咏》120首及与其他诗歌合编而成的或一卷、或三卷、或五卷等不同的集本。再如“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原有文集三十卷,南宋时尚存,宋元鼎革后失传,明代传世者惟宋人别裁而成的书棚本二卷及明人的重辑本。此类例子极多,不一一列举。唐集散佚的严重情形令人震惊!这就提醒我们对于现存的唐集,必须及时加以科学整理和妥善保存。而要科学整理和妥善保存现有的唐集,通贯稽考唐集,揭示各家唐集宋元以来不同时代的衍生、变异情况,鉴别历代众多传本的品第优劣,厘清其版本源流系统,从而于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学术史高度,完整建构全部唐别集的文本发生发展的自足系统,展现一千多年来唐集整理研究的历史面貌和卓越成就,便成为首先和必备的前提。
二、前此唐集研究虽成就斐然,但完成通考尚任重道远
汉代刘向校理群籍,已开始重视版本的稽考。在手工钞书的漫长岁月里,书籍生产不易,相同典籍的不同版本毕竟不多。两宋尤其南宋雕版印刷事业繁荣发达,书籍生产手段的革命性变革,使得同一典籍的不同版本纷纷涌现。特别是唐集,由于所承载的唐代文化和文学辉煌灿烂,光焰万丈,在一千多年的流传过程中反复不断地被传钞、翻刻、改编、注释、评点而发生演变,不仅由唐五代的写本演义出宋元明清乃至近现代的大量钞本,而且又由写本演变出两宋椠本(还有活字本),迨元明清及近现代,宋椠又演化出数量更加庞大的历代翻刻、仿刻、覆刻本。不仅如此,这些形形色色、多种多样的历代钞本和椠本,由于生产者的素养和生产条件的种种差异,及问世后历经水火、兵燹、虫咬、鼠啮等灾害的洗礼,于是这些集本中又有文字歧误者,卷次不同者,篇章阙失者,文字讹夺者等等,真乃千差万别,不一而足,其中有善本,普通本,也有劣质本,甚至还出现了蓄意造假的伪书等等。对这些仪态万方、良莠不齐的各种唐集版本,若不加以通贯稽考,深明其品第优劣和源流系统,欲科学充分地加以保护与利用便只能成为空谈。
我国学者对典籍异本的著录,正好始于宋代雕版印刷事业繁荣之时。就唐集而言,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最早开始记载不同版本,惟其仅记书名,过于简略乃其不足。迨陈振孙《书录解题》,已注意记载唐集的多种信息,包括刻时与刻地的不同,卷帙的多寡,编次的差异,篇章的增减以及书品的优劣等等,凡是后世学者关注的唐集版本之诸多问题,陈氏差不多都注意到了。两宋雕版印刷的繁荣,促进了版本目录之学的巨大进步。但是宋代唐集历世尚少,版本的源流问题尚未引起学者们关注。明末清初以来,钱曾、何焯、黄丕烈、顾广圻、瞿镛、杨绍和、陆心源、丁丙等等,及稍后的缪荃孙、傅增湘、张元济、叶德辉、王国维等一大批学者和版本目录学家,开始注意唐集版本及其源流的研讨,不过那时中国尚缺少西方那样的公益性图书馆,皇家虽有大量藏书而一般学者又难得一见,所以那时的唐集版本研究就一家而言,零碎而不成系统;就有唐一代的全部集而言,稽考的数量尚未形成规模。
迨现代西方先进的科学和研究方法传来,使得唐集版本研究渐次呈现崭新气象,先后产生了一批版本研究的高质量大作,岑仲勉先生《论〈白氏长庆集〉源流并评东洋本〈白集〉》一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那时学界的唐集版本研究,大多停留在一家别集的考订上,规模化的研究著述尚未出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华书局出版了万曼先生《唐集叙录》,万先生对104家(附见4家)唐集的编次体例、唐以后的流传演变情形及版本源流系统加以考述,成为规模化唐集研究的开山之作。但万《录》存在一个明显缺憾,即较多依据排比唐以后历代公私书目,及满清与近现代“一些著名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的藏书叙录题跋及有关考证、校勘成果”(万曼《唐集叙录·出版说明》),进行归纳概括,撰为《叙录》的,而对各集现存的历代众多传本则较少手检目验。这种做法,在方法论上名曰“间接研究法”。版本目录之学,征实性很强,离开对版本的具体考察,容易流于空疏甚至导致舛误。著名文学史家、藏书家郑振铎先生尝云:“研讨唐诗刻本,是一大学问。非广搜异本,多集资料,不易有可靠的结论也。”(《西谛书话》下册《西谛书跋·高常侍集》)即十分强调“广搜异本”的征实性。由于较多采用间接研究法,使得万《录》所叙多家唐集的主要传本被遗漏者有之,版刻年代被误判者有之,版本源流辨析不明者亦多有之,等等。这是完全可以谅解的,万《录》著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信息手段滞后,交通不便,个人出行也受到诸多限制,在那样的情势下,万先生以一己之力,欲稽考散藏于全国各大图书馆中的百余家唐集之历代众多传本,谈何容易!万先生遗憾“未能到通都大邑尽发藏书”(《唐集叙录》),就是最好的说明。万《录》的缺憾乃时代使然。进入本世纪,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了赵荣蔚《唐五代别集叙录》,此乃规模化唐集研究的又一力作,该书所叙唐集数量颇有增加,然而同万《录》一样,赵《录》对各家唐集现存的历代传本同样较少检视与稽考。
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尤其改革开放40多年来,单篇发表的版本源流考一类文章(包括校注本所附此类文章),由于采用了存世传本考订与书目序跋等文献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大都考证精审,版本源流系统甄辨清晰,其中谢思炜《白居易集综论》和刘真伦《韩愈集宋元传本研究》,更是以专著的规模,对一家唐集的历代众多传本做通贯稽考,功力独到,新见迭出,堪称唐别集研究的翘楚。但是上述成果毕竟有限,相当大一部分唐集的版本及源流系统尚未得到具体考订和系统梳理。
三、《唐集考》与《唐别集续考》,努力成就唐别集通考
拙著《唐别集考》与《唐别集续考》正是在上述学术背景下展开的。目前《唐别集考》已完成106家唐集的稽考工作,成果140余万字,2015年获批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017年结项,书稿已交中华书局,今年即可面世。《唐别集续考》去年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拟对其余93家唐别集继续加以稽考,以完成全部唐别集的通贯稽考工作(另60多家唐集版本单一无须考述),整个工作主要围绕以下五个方面进行:
(一)版本特征考
对现存各家唐集的历代众多传本,尤其主要传本,具体检视其行格版式、文字结体、卷题标目、卷前序目与卷后附录题跋,以及编辑者、校订者、刊刻者等等版本的外在特征。对后世加上去的题跋文字、鉴藏印记等等,亦酌加摘录和稽考。对已散逸的历代传本之版本特征,则综合各种文献予以追考。通过对各家唐集不同时代所衍生的众多版本之具体考察,揭示这些不同版本的独具特征,以便更好地识别这些版本,把握这些版本。
(二)版本优劣考
勘验各家唐集现存历代众多传本的文字正误、编次体例、篇章多寡、卷帙分合及佚文辑补等情形,以确定其内在质量;同时结合外在质量,对各家唐集历代众多版本的优劣加以实事求是的品鉴,以利于这些版本的妥善保护和合理利用。
(三)版本源流考
唐别集通考的重要宗旨之一,就是厘清各家唐集的版本源流系统,让读者在不必全部或大部检视某作者集本的情况下,尽快地了解该作者全部或大部集本的多种信息,减少读者的寻书之劳,翻检之劳及书籍难寻的弊端,减少读者对文本了解的时间耗费,并避免因了解文本时间短暂而产生对文本误读的现象,以及文本在个人阅读中发生变异的可能。然而到目前为止200家唐集中,相当大一部分的版本源流尚未梳理;版本源流已梳理者,不少还存在不足或舛误。有鉴于此,版本源流尚未梳理者,《唐别集考》已予梳理,《唐别集续考》将继续进行梳理;对已经梳理而存在不足及讹误者,《唐别集考》已补其不逮,匡其舛误,《唐别集续考》将继续这种匡补工作。限于篇幅,这里仅就后者举例加以说明。
孟浩然乃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集》的版本系统,万《录》曾初步加以清理,但因一些珍贵的孟集如宋蜀本等万氏未能寓目,故对孟集的版本源流语焉未详。后出的徐鹏《孟浩然集校注·前言》虽知孟集原编即有两个本子,即王士源本和孟浩然胞弟洗然所编家集本,然却误判家集本“散逸无传”,于是便将原应归入家集本系统的多种孟集、其中就包括宋蜀本这一重要传本统统误归入王编本系统,随造成孟集版本系统的极度紊乱。不仅如此,在徐注本的影响下,《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也将蜀刻本误归入王编本系统,就连近30多年来出版的多种孟集校注本,诸如李景白《孟浩然集校注》等均将蜀刻本误归入王编本系统。徐注本将蜀刻本归入王编本系统的理由有二:其一《新唐志》谓王士源本将孟诗分为七类,而蜀刻本亦分“游览、赠答、旅行、送别、宴乐、怀思、田园等七类”;其二陈振孙《书录解题》谓王编本孟集录诗218首,蜀刻本存诗212首,所差六首“可能已在流传过程中遗佚”,因而结论“蜀刻本属于王士源本系统”。针对徐注本的错误结论,《唐别集考》通过比勘蜀刻本及多种孟集后,发现蜀刻本有《田园作》《与白明府游江》《同曹三御史泛湖归越》等10首诗,王编本一系的本子均失收。徐注本既判蜀刻本属于王编本系统,且较王编本一系的本子“少诗六首”,那么蜀刻本的收诗范围,逻辑上就绝不会超出王编本的范围;然而事实却是蜀刻本反有10首溢出王编本之外,这一有力的证据表明,徐注本将蜀刻本归入王编本系统是一大失误。再者,《唐别集考》列举一系列证据,证明蜀刻本亦非分类本,且文字方面也与王编本一系的本子多有不同,这些也证明蜀刻本决不属于王编本系统。孟集原编有两个本子,蜀刻本既不属于王编本系统,则理应归入家集本系统。蜀刻本乃梳理孟集版本系统的关捩,蜀刻本归入家集本系统后,其衍生的一系列孟集,如明顾道洪本、吴琯诗纪本、胡震亨唐音统签本、汲古阁本,季振宜全唐诗稿本、全唐诗本、湖北官书局本,乃至近代鄂州官书局本及陶兰泉珂珞版影宋本等等,皆应归入家集本系统,家集本系统因进入《全唐诗》而影响颇大,并东传日本。家集本的版本源流理清之后,王编本的版本源流也随之清晰地呈现出来:首先是陈振孙《书录解题》著录本,接有刘辰翁批点本,明代则有弘治本、铜活字本、屠倬本、四部丛刊本、张逊业本、杨一统本、许自昌本、郑能本,清代则有湖北先正遗书本、汪立名本、四库本,近代则有上海同文书局本、四部备要本等等,王编本因进入《四库全书》并收入《四部丛刊》影响也不小,在日本也有传本。另外,王编本系统中的刘辰翁评本,因增入刘辰翁批点而颇负盛名,后世翻刻者颇夥,实际上已形成一个独立的版本系统,此系统明代有朱警本、无名氏活字本、凌蒙初本等等,而且日本也有传本。经过以上通贯稽考,证讹纠谬,孟集的版本源流系统在学界首次得以彻底厘清。
(四)四库唐集底本考
这一问题本属于上项研究方面,这里特别提出来加以说明。《四库全书》收唐集近百家,然而除了少数几家交代底本外,大部分未言究据何本录入,令四库本唐集使用者深感不便。馆臣这种做法,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曾深表不满。不过一本唐集在手,若无序跋交待及对该集版本源流有清楚的了解,欲指明其底本是绝无可能的。而馆臣校书也不会将大量时间花在版本源流的探讨方面,于是四库本各家唐集前所弁馆臣《提要》及《四库全书总目》所叙唐集,绝大多数便只能用“内府藏本”“某某巡抚采进本”或“某某家藏本”等敷衍之辞交代版本依据。为此,余嘉锡曾对少量四库本唐集的底本加以探寻,但多数唐集的底本仍旧是个谜。《四库全书》声望很高,影响甚大,为了便于四库本唐集的使用,探明这些唐集底本就成了必须破解的难题。如四库本刘蜕《文泉子集》,《四库总目》著录其版本为“《文泉子集》一卷,兵部侍郎纪昀家藏本”,又曰:“集十卷,今已不传。此本为崇祯庚辰闽人韩锡所编,仅得一卷,盖从《文苑英华》诸书采出,非其旧帙。存备唐文之一家,姑见崖略云尔。”这表明四库本《文泉子集》所据乃明末韩锡重辑的一卷本。像这样明确交代底本的例子,《四库总目》中比较少见。然而就是这一明确交代底本的《文泉子集》,却与《四库全书》所收《文泉子集》的实际卷数存在很大差异:四库本刘集实为六卷,《四库总目》却著录为一卷,此点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亦未提及。盖馆臣初编刘集时别无善本,遂据总纂官纪昀家藏一卷本录入,后来发现有更好的六卷本,便随即抽换,而《四库总目》叙录却未及时修正。六卷本《总目》既未叙录,其底本自然不及交代,若不加深考,以四库本刘集与《总目》对读,极易让人误以为《总目》著录之韩锡本“一卷”乃“六卷”之误。《唐别集考》通过对《文泉子集》历代传本的通贯稽考,方始发现四库六卷本,其分卷、篇目、编次与明天启四年吴馡重编之问青堂刊六卷《刘蜕集》完全相同,文字亦与问青堂本相差甚微,甚至连问青堂本出校的异文也照样迻录,从而确证四库六卷本所据乃问青堂本无疑。若非对《文泉子集》历代众多传本作通贯稽考,四库本刘集所据底本则仍旧是个谜。惟四库馆臣钞录时不慎,另生出一些新误,故二者文字稍异。此类究明四库本唐集底本的例子,《唐别集考》中还有不少,此不枚举。
此外,《唐别集考》还澄清了胡震亨《唐音统签》、康熙敕编《全唐诗》所收106家唐集所据之底本。《唐音统签》与《全唐诗》所收其余各家唐集所据底本,《唐别集续考》正继续努力予以查清,以利于这部分唐集的方便使用。
(五)唐集研究舛误考
如《四库总目提要·黄氏补注杜诗》提要谓“千家注”中的“师曰”乃“师尹注”;又谓补注本体例为“案年编诗”。馆臣二说均误。《补注》乃南宋后期黄希、黄鹤父子赓续完成的杜诗注本,功力极深,吴文《黄氏补注杜诗跋》以班、马父子著《汉书》,比喻黄氏父子注杜,可见评价之高。然《补注》所引“师曰”,实为师古注,非师尹注;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有“师尹注”,注文与《补注》中“师曰”无一语相同,可证《补注》中“师曰”绝非师尹注,而是师古注。馆臣因未通考杜集诸多注本间纷繁复杂的版本承传关系,望文生训,致生此张冠李戴之谬。又此本亦非“案年编诗”的编年本,而是按体编排的分体本,惟每诗题下均注明作诗时间,故宋董居易跋有“诗以年次之”之语,馆臣未加深究,盖据董跋而误判《补注》为编年本。今《补注》之文渊阁四库本乃易得之书,开卷稍览便知。版本之学征实性很强,一旦臆说,舛错立生,即便四库馆臣这样的饱学之士也不能幸免。诸如此类匡谬正讹的例子,《唐别集考》中还有不少,诸如清代版本学家丁丙误将明铜活字本当作宋本;黄鹤父子所著《黄氏补注杜诗》,书贾绣梓时将书名改为《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幌称“千家”以招徕顾客,今人周采泉《杜诗书录》误以为黄氏父子注本之书名乃黄鹤命名;小字本《孟东野集》十卷乃南宋椠本,宋讳字、宋刻工等诸项事实均为明证,然清著名版本学家黄丕烈却误判为北宋刻本,影响所及,清杨绍和《楹书隅录》、今人华忱之点校《孟东野诗集》、万曼《唐集叙录》、赵荣蔚《唐五代别集叙录》等均承其误说;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七误将清顾楗碧筠草堂本误作陆锺辉刻本等等,以上诸多讹误《唐别集考》皆已纠正。此类例子尚多,恕不辞费。《唐别集续考》对其余93家唐集之稽考,仍将继续补苴和纠正所发现的唐集研究中的不足和舛误。
四、充分利用时代赋予的优越条件,以科学方法成就唐集通考
《唐别集考》始撰于本世纪之初。本世纪前后计算机、互联网、信息化、数字化等高科技手段的普及,推动着出版事业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从前难得一见的大量唐别集善本、珍本、孤本、秘本等等,一时间魔幻般地变得轻而易举即可获取的通行本,诸如《蜀刻本唐人集丛刊》《敦煌宝藏》、胡震亨《唐音统签》以及《中华再造善本》《四库全书》等一系列大型丛书中的大量唐集珍本,还有各级各类出版社所出名目繁多的唐别集善本、珍本之影印本、校注本及域外回传的诸多唐集善本,为唐集通考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而网上阅览的便捷,也为快速获得学界唐集研究之前沿成果打开了通道,另如高速便捷的现代化交通,一年四季敞开大门、可尽兴查阅的国家、上海、南京等全国各大图书馆丰富的唐别集藏本等等,《唐别集考》已充分利用、《唐别集续考》将继续利用这些便利条件以完成唐别集通考。
就研究方法而言,与前此学界规模化唐集研究大多采用间接研究法,较少手检目验各家唐别集现存的历代众多传本相较,唐集通考则大力采用实证研究法、史学研究法、对比研究法以及其他一些研究方法。实证研究法,又称事实分析法,即依据对事物的具体考察与分析得出结论的研究方法,此法不拘泥于通则或现成的结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实然性”是其主要的方法论特征,《唐别集考》已运用、《唐别集续考》将继续运用此法,完成93家唐集现存历代众多传本的考察分析。史学研究法,又称历史分析法,这是一种基于时间序列的纵向分析方法,注重事物的起源、发展与演变过程;《唐别集考》已运用,《唐别集续考》将继续运用此法,甄辨93家唐集不同历史时期内形成的不同版本,并厘清历代传本间的复杂承传关系及源流系统。对比研究法,即通过不同事物的对比分析,以揭示事物本质和规律的研究方法,这是一种既适用于时间序列、又适用于空间序列的研究方法,陈垣先生所说的校勘方法四种,其实就是对比研究法在版本学方面的具体运用;《唐别集考》《唐别集续考》稽考各家唐集现存的历代众多传本,比较研究法及校勘方法四种乃大量使用的研究方法。其他如考据法、归纳法、个案分析法等等,均是经常运用的研究方法。
笔者自信,如此大规模地通考200家唐别集,使其历代众多传本的面貌特征、品第优劣、版本源流系统等等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在学界尚属首次,而唐别集通考的最终成就,对唐代史学、唐代文学以及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等均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对唐代别集的整理研究同样具有重要参考价值;不宁惟是,唐别集中所蕴涵的优秀传统文化,所呈现出来的大唐盛世昂扬向上的民族精神,对促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变能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完成唐别集通考过程中,笔者深感学术没有止境。唐代文化与文学灿烂辉煌,大家名家如泰山北斗般受人敬仰,这种敬仰转化为巨大驱动力,推动着唐别集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演化出层出不穷的传钞本、刊刻本、改编本、评点本、注释本、编年本、分类本、分韵本等等纷繁复杂的历代各种传本,和同样纷繁复杂的大量书目、序跋、叙录、校记等文献材料,而以笔者一己之力,欲成就唐别集通考,其艰巨和繁难自不待言。而笔者所虑在于,其间对各家唐集历代众多传本的考述及版本源流的梳理,缺点和错误势所不免,再者有时当遍勘一家唐集的历代众多版本,并综览各种材料,对其版本源流系统形成一定认识之后,明知由于某些版本的散逸和文献的不足征,使得形成的认识尚有欠周严之处,却仍坚持把这种认识记录下来,在笔者而言,以为这样的认识得之非易且稍纵即逝,立此存照,或可成为读者有益的借鉴;然而在读者或许只提接受了一种谬误,是否应该记录下来,心中至今惶惑。
为了耕耘好唐别集这片广袤的土地,对于唐别集通考中的不足和舛误,博识君子,望赐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