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是中国的“国花”,一向有“国色天香”之誉。但它的花期,过去在谷雨前后,今天则提早到了清明前后;从初绽到盛放再到凋残,一般在两个星期左右。传说武则天为女皇时,忽发奇想,颁令一年四季的百花俱在腊月开花以迎新春:“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群芳不敢不应,独“花王”牡丹不从,遂被逐出长安。后来的画家兼诗人王维,好将四时的花卉同置于一局之中。沈括以为是出于“奥理冥造……造理入神”;我倒觉得似乎是把女皇在现实生活中未能实现的梦想,在画笔下、纸绢上得到了圆满。


不过,至迟从晚清民国开始,园艺的发达夺造化而移精神,让牡丹在腊月隆冬开花似乎不再是什么难事。从吴昌硕、孔小瑜等的“岁朝图”,屡见当时大户人家,有以盆栽牡丹与梅花、水仙、天竹等同作贺岁清供的。维新之后,强调尊重并遵从客观的自然规律,并为劳动人民服务,此风遽然销息。进入新世纪以来,粉饰大化,文明天下,装点欣欣向荣的盛世风华,盆栽腊月牡丹的培植蔚然重兴;更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限于大户,即使普通的市民,也都能轻而易举地把盆栽的牡丹搬进家中!从1月上旬到2月底,足足有一个半月时间,屋外寒风凛冽甚至飞雪凝冰,室内则花茂叶盛、春光明媚——实在是大唐盛世的武则天,纵有梦想也未曾梦见过的景观!

牡丹的花形、花期与芍药相近;但它为灌木,有别于芍药的草本,所以又名“木芍药”。根据通常的认识,对这两种不同花品的观赏、栽培,芍药在前,牡丹在后。芍药之名,早在西周便已出现,如《诗经·郑风·溱洧》中,已有“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记载。而牡丹之名,则迟到汉代以后才正式出现,当时虽亦观赏,但更主要的是取其药用;进入隋唐名声愈噪,虽不废药用,但尤以观赏独占了群芳谱上的魁首。

窃不以为然。原因是,在上古的文献典籍中,牡丹和芍药是不加区分的,皆称为“芍药”。后来才把草本者称为芍药、木本者称为牡丹或木芍药(宋·郑樵《通志》)。而根据今天植物学家的科学调查,“郑风”的所在地今河南新郑一带,正是野生牡丹的重要分布地之一,而并非野生芍药的原产地(王莲英、袁涛主编《中国牡丹与芍药》)。则《诗经》所咏的“芍药”,从今天的认知上看当非芍药而是牡丹。


徐熙《玉堂富贵》(传)

《诗经》时代对牡丹悦目赏心的观赏,只是记录在青年男女的相互爱慕中,而唐代对牡丹的痴迷,几乎进入到全民各阶层的狂欢!这一风气,一直持续到两宋犹不衰。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以为,当时天下牡丹以洛阳为第一,虽然其他各种名花珍葩如芍药、绯桃、瑞莲等等,“不减他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芍药、桃花、瑞莲;“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诚所谓“除却牡丹不是花”!唐宋的诗词中,歌咏牡丹的作品数量之多,质量之佳,云蒸霞蔚,雍容华赡,诚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占尽春光!唐宋绘画中的牡丹,同样也是郁郁欣欣,活色生香。唐代时,花鸟画虽尚未独立成科,但偶有作者,大多以牡丹驰名,如边鸾、于锡等。而作为人物画的点景或工艺品的装饰,大量壁画、石刻线画、陶瓷锦绣等文物遗存中,更多有牡丹的形象纹样,藻丽饱满,精美丰腴。到了宋代,作为蔚成大宗的花鸟画的主要题材之一,仅《宣和画谱》所记黄筌、黄居寀、滕昌祐、徐熙、徐崇嗣、赵昌、崔白等所画的牡丹,就有几百件之多!但令人不解的是,留存至今的宋画中,牡丹所占的比例极小,总数大约仅在五幅左右。如果不看文献的记载而只凭现存的画迹,不免使人误解:牡丹是宋代画家所不看好的题材。


徐渭《墨牡丹》

虽然宋画遗存至今,经历了一千多年自然和人为的破坏,大量作品的毁损散失不仅是自然之理更是必然之事。但为什么牡丹题材的作品,损失之严重会尤甚于其他的题材呢?我认为,这与元明以降的文人,包括画家和藏家们的“清高”“风雅”思想不无直接的关系。清钱泳《履园丛话》有云:“富贵近俗,贫贱近雅……富贵如花,不朝夕而便谢;贫贱如草,历冬夏而常青。”这一思想的来源,当出于儒家“富贵浮云”而“君子固穷”的原则。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支配之下,“四(五)十九年贫贱身,何尝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徐渭)——文人画家们不仅很少再画牡丹而多画梅兰竹菊,即使偶尔画牡丹,也多弃色而用墨,把它画成落拓不羁、潦倒酸颓的形象,以鞭挞“富贵近俗”而标举“贫贱近雅”。如徐渭自题《墨牡丹》:

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寠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贵,若风马牛弗相似也。

而文人藏家们,即使遇到五彩骈丽的宋画牡丹,估计也“避俗如仇”,懒得把它纳入自己高雅的囊中了。

但是,殊不知,儒家之视“富贵浮云”而恃“君子固穷”,是在行“不义”的情况之下。其对于富贵贫贱孰取孰去的完整表述乃是: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去)之,不去也。(《论语·里仁》)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所以,大略从晚清开始,尤其是进入到民国,维新图强一扫晚明文人萎靡的闲雅清赏,五彩的牡丹画才重新焕发出它“观众目,协和气”的高华大雅。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于非闇、王雪涛、陆抑非、张大壮、谢稚柳、唐云……工细的、粗放的、写实的、写意的、大写的、小写的,欣欣向荣,蓬蓬勃勃,浩荡东风,遍满神州!


吴昌硕《岁朝清供》

回想我与牡丹的因缘,始于小学五年级时读李汝珍的《镜花缘》,为武则天腊月催花的故事所吸引;嗣后则沉迷于包括牡丹在内的花卉诗画。但直到上世纪70年代之前,一切关于牡丹的认知,都是从纸上得来而未曾一睹真容。1973年后看到谢稚柳先生画“落墨牡丹”,于是也跟着学。陈佩秋老师则告诫我应该从宋人入手而以生活为本。于是开始了临摹宋画,并写生真的牡丹。


谢稚柳《落墨牡丹》

当时上海地区的牡丹栽培并不多见,出于交通方便,我常去的地方主要是漕溪公园——今天,这个公园早已不复存在而变成了地铁站——进门的左侧,一个大花坛里栽植的一丛牡丹颇为高大,伸展有好几平方米,盛开时几十朵大红花云霞蒸腾,在绿叶的烘托下缤纷灿烂。不由想起董逌《广川画跋》评徐熙的《牡丹图》:“叶有向背,花有低昂,絪缊相成,发为余润,而花光艳逸,晔晔灼灼,使人目识昡耀。”眼前的真牡丹,不正是徐熙的画牡丹?而徐熙的画牡丹,原来正是来自于生活中的真牡丹!于是而对谢老和陈老师反复强调的“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源泉”有了更深刻的认同。陈老师还特别讲到花卉,认为:“一枝真实的花,就是一幅宋人的画;一幅宋人的画,就是一枝真实的花。”正是根据这一观点,后来我引申董其昌的“论径之奇怪,画不如山水;论笔墨之精妙,山水绝不如画”为“论形象之优美,画不如真实;论笔墨之精妙,真实绝不如画”,用以概括一切题材的明清文人画。同时又以此比照“论形象之优美,画高于真实;论笔墨之精妙,真实绝不如画”的唐宋画家画,从而使中国画的优秀传统,得到更通俗、辩证的全面阐述,而不再是简单地一概而论。


徐建融《醉艳酣春》

我的写生、尤其是花卉写生有一个习惯,就是在确定了写生对象是牡丹或者荷花之后,用一到两天的时间“做功课”,把古人咏牡丹或荷花的诗词认认真真地读上几十百来首。虽然不强求背诵下来,但见了真花之后,移步换形,一花而兼几十百花之态度,读过的诗词中那些锦心绣口的丽辞佳句便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脱出口头,为赏花、画花平添了不少灵感兴致。同时又为我所用,使自己的咏花诗词能借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因为年少气盛,又有的是时间,所以特好长调,以为不长不足以尽抒发胸中的磊落;尤其是歌咏那些生态郁茂的花卉如牡丹、荷花、芙蓉等更是如此。如这阕《多丽》便作于此际:

病维摩,不堪问疾三春。那天魔、何时化作,散花仙子精神。是文师、遣来绝代倾国色,拥起祥云。群玉山头,瑶台月下,把天心晓露融晴。竞相访、吾庐庭院,金谷唤真真。香名字、翠屏曾上,谁识娉婷。

绣烟罗、东风百般,涌动花气絪缊。似初酲、玉肌乍染还解语,冰骨微醺。绝艳姚黄,惊鸿魏紫,慵愁颦笑欲销魂。且生受、琼姿丽态,看十丈红尘。霓裳舞、色空空色,明月前身。

用词遣句,多有“窥陈编而盗窃”者;而词意虽根本于千古“不得志”的“怀才不遇”,却无古人嗟叹卑微的酸颓,反洋溢着“面包会有的”壮志凌云,实为“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辛弃疾)的大言欺人。


徐建融《天雨曼珠》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作为社会精英的文化人,无不以清高的形象示人;而清高的形象,则以讳富炫贫为代言。不仅落魄文人以贫骄人,如前引徐渭的题画文字;就是得意的达贵,也好标榜穷愁,就像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所说的“大阔佬作诗‘嗟穷’”。所以,我以身处贫贱却艳羡富贵,现在看来实在是俗气得很。又到了80、90年代,写生的地点换作了老家在浦东开发后新建的高桥牡丹园、常州的红梅公园、永康的盘龙谷,所见的牡丹品种更多,但谷雨、清明期间的自然生态与当年的漕溪公园无异。进入新世纪,我的牡丹写生便脱胎换骨地转向了春节期间的室内盆栽,但上述三地仍是我“谷雨(今则清明)三朝看牡丹”的赏花基地。同时又感慨于近在家门口的世纪公园,算得上世界级别的国家公园,其中广植花卉,更辟出了专门的梅园、玉兰林、荷花池,还有成片的樱花、洋绣球,却没有一处哪怕稍具规模的“国花”苑!


徐建融《牡丹写生稿》

室内盆栽的写生,虽然条件更优裕,更方便,也更舒适了,但论赏花的乐趣,是绝不如自然写生的。因为,暖棚里培育出来能在腊月开花的盆栽牡丹,似乎只有一个最普通的品种,重瓣,粉红色,不知名。而谷雨、清明开花的自然生态牡丹则有二三十个名贵的品种,重瓣的,单瓣的,俏色的,粉黄嫩白,姹紫嫣红,惊彩绝艳,美不胜收!朱砂垒、御衣黄、黑花魁、紫二乔、梨花雪、状元红、玉版白、菱花晓翠、酒醉杨妃、昆山夜光、青龙卧墨池、冰凌罩红石……各种各样的名品异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到!美轮美奂,纵玉殿虚无,未睹真容,顾名思义,足以令人翠华想象,纵对唐宋的姚黄魏紫,亦不遑多让。

然而,若论作画的收获,盆栽写生却肯定大于自然写生。因为,自然写生如“我注六经”,我必须跟着花转,虽然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角度,毕竟所受的限制较大,所以难免粗枝大叶地草草了之。而盆栽写生则如“六经注我”,花是可以跟着我走的。不仅可以随心所欲地移花就景;还可以适当地剪裁它的枝叶,使造型、构图更加美观入画;更可以连续数天观察每一朵花正反转侧、每一片叶穿插分布的变化。从而,对枝干花叶间的细节尤其是关键的物理、物性、物情,也就能够取得更加深刻而细腻的把握。郭熙《林泉高致》论山水的观察写生,认为应该“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其实,包括牡丹在内的花卉写生,自然生态的,盆栽的,折枝瓶插的,不也正应如此吗?

腊尽春来,无边光景一时新。谨以这篇写“富贵牡丹”的小文,为家家户户送上“生活更美好”的新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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