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巫英蛟 刘虎
近年来，通过刑事手段干预经济纠纷的现象在各地频繁上演。为了给这一趋势刹车，中央和公安部三令五申禁止公安机关插手经济纠纷。2024年12月26日，最高法召开发布会，发布《人民法院第六个五年改革纲要（2024—2028年）》，提出要明确涉企案件常见行为罪与非罪界限，防止和纠正利用行政、刑事手段干预经济纠纷。
然而，该“纲要”发布后不到半个月，湖南沅江市检察院就批捕了经济纠纷中的一方当事人。“公安上的人说，这是省厅压下来的案子。”被捕者罗亦平的丈夫肖文佩称，“其实，我早知道对方有钱、有背景，就是这么回事。”
沅江市检察院。巫英蛟 摄
01
一个追悔莫及的决定
罗亦平生于1974年，系湖南省娄底市石竹山建材有限公司（下称“石竹山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石竹山公司是一家采矿企业，成立于2012年9月。其中，罗亦平占股5%，其丈夫肖文佩占股95%。通过十二年不停翻建，石竹山公司已成一个年产三百万吨以上、智能环保的绿色矿山企业。其员工近100人，近三年累计缴税1769.65万元。
肖文佩自豪地说：“我们公司环保设施一流，工厂环境一流，旁边的海螺水泥老总曾带全厂中层干部到我公司参观学习。因为石灰岩石质、氧化钙含量高，我们是涟钢、湘钢的合同客户。长株潭各商砼公司也在我公司拉货。”
石竹山公司厂区。巫英蛟 摄
2022年4月，由于企业升级环保改造及补缴矿产资源费，石竹山公司急需资金2000万元。因前期建设已投入上亿，导致资金周转困难。为筹措资金，石竹山公司不得不以出售股权的方式融资。
这时，潜在合作对象株洲德强工程有限公司（下称“德强公司”）进入了肖文佩、罗亦平夫妇的视野。
肖文佩讲述，德强公司的实控人名叫李响，一个90后“富二代”。其父李怀香对肖文佩说：“我儿子李响是上市公司华新水泥搞矿山开采的现场老总，经验丰富，组织领导能力强，你与我们合作，现场基本不用你肖总操心。”
李怀香要求肖文佩与德强公司签订各占石竹山公司50%股份协议。肖文佩不同意，其坚持要占51%的股份，但对方拒不接受。“李怀香说，我儿年轻，是来跟你肖叔学习的。公司不设董事会，你肖总当执行董事，公司还是你说了算。50%与51%没大区别，我们的合作一定是1+1>2。”
当谈判陷入僵局时，李怀香带来的说客、湖南高安环保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邓立军劝肖文佩：“现在很多企业已是50:50的模式了，合作得都很好。我们是老乡，不会害你，放心吧。”
“邓立军说李响家关系很硬，省原政法委书记是他爷爷，与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是亲戚，还有个姨是省纪委常委。又说法人代表和执行董事都是我，公司还是我当家，不要有任何担心。”最终，肖文佩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2022年4月25日，罗亦平、肖文佩、石竹山公司与株洲德强工程有限公司签订《关于娄底市石竹山建材有限公司的合作协议》及《补充协议》，约定德强公司以4000万元价款受让罗亦平、肖文佩所持有的石竹山公司50%股权（其中，肖文佩转让45%，罗亦平转让5%）。自此，李响成为石竹山公司的总经理。
双方“合作协议”部分内容。受访者提供
肖文佩这一决定，令其失去了控股权。后来付出的惨痛代价，令其追悔莫及。
02
官员的责问
肖文佩告诉笔者，按合作协议约定，双方同股同权，对公司的后续投资共同承担，按比投入。然而，李响却要肖文佩一方用得到的股权转让款先行投入，并承诺他的钱可随要随到。
“结果是我方的股权转让款全部用完也不见他们拿一分钱来。”肖文佩说，“李响不但不拿钱，还把我方投入到公司的1094.1万元直接挪用到其德强公司，并改变用途将其中1030万元作为德强公司的投资款投入到公司。这实际上是把我方的钱当作了他们的投资款。”
双方的合作不但未起到“1+1>2”的效果，反而很快就出现矛盾。
2022年12月12日，李响提出要退股，理由是肖文佩剥夺了他的生产指挥权。但肖文佩认为这一理由根本不成立。其称，双方合作伊始，李响就提出要用自己带来的队伍替换公司原来的承包商，并承诺可大幅降低生产成本。
“我信以为真，便将原来的承包商提前解约，并赔偿违约金300余万元。可替换之后，生产成本却不降反增，远超原承包商的价格，且不与公司签订合同。在严重亏损的事实面前，李响勉强同意我重新招聘生产承包商的意见。”肖文佩称，事实证明此举效果良好，生产成本明显下降。“李响觉得没面子，总是对新进的生产工作人员挑刺、找麻烦，最后发展到停工、阻工的地步，参与人员全是李响带过来的人。”
2023年5月18日，李响要强行拉走公司已经以300万元作价入账的原系德强公司名下的废旧设备。生产现场副总李雄军劝告其在设备归属未搞清楚之前不能拉走。于是，李响指挥其人员用挖机、矿卡将公司生产运输要道堵死。
肖文佩讲述李响组织人阻工的具体过程，当时用于堵路的挖机至今未移开。巫英蛟 摄
“即便警察来到现场，也未能阻止他们的行为。此次阻工，致使公司停产两个月。”
肖文佩说，2023年9月25日，李响又带社会人员共14人，统一着黑色服装，其中有曾受过处罚的吸毒者。该一行人将来公司拉货的客户司机周永贵打伤，砸烂公司员工李钢的手机，公司法定代表人罗亦平亦遭殴打。
“这样的阻工事件前后发生了三次。阻工者面对警察，气焰嚣张，对警察的盘问也是爱答不理，拒绝移走阻工设备。三次出警都不了了之，我方看到有的警察面有难色、愧色。警方对施暴者徐梓翔（被处罚过的吸毒人员）仅作拘留5天、罚款200元的处罚，对阻工的指挥者李响没有作任何处罚。
“我们打听到，李响曾托原新化县县委书记朱前明和自称是新华社记者的曾某雄多次宴请警方，以求庇护脱罪。”
这期间还有一个插曲，2022年10月的一天，李响突然邀肖文佩去娄底市一家酒楼见其父。“李响把我带进餐厅，在场人员有不少是我熟悉的官员。其中有原新化县县委书记朱前明，娄底市税务稽查局副局长杨设民，签订协议时的说客邓立军也在场。”肖文佩说。
原新化县县委书记朱前明。网络截图
“朱前明责问我为什么要干预李响抓生产经营？我答复称：李响在抓生产的过程中，没有控制好成本，不利企业发展。我多次指出问题并提出建议，但李响不听，认为我是要夺他的权。事实证明，替换了他带过来的人员后，生产成本明显下降。”
“杨设民威胁我不要不知进退，搞企业这么多年，在税务上一定有问题。”
“我当时心想，这叫什么逻辑？照此推理，你当税务局长这么多年，还不知贪了多少呢？”肖文佩说，“这么多官员公然为李家站台，我不由得想到那三次阻工，为什么出警警察是那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看来，对方炫耀的那些背景关系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03
公安登场，民事变刑事
双方矛盾剑拔弩张期间，李响于2023年6月向娄底市娄星区法院提起民事诉讼，理由是肖文佩一方未按期将股权过户到其名下，要求退股。
“未按期过户确是事实，但主要责任是对方未按合同约定，按期将4000万元股权转让款转入我方账户，而是只转了2500万，并在四天后又将已经投入公司的1094.1万元直接挪用到了德强公司，导致我方无足够资金赎回质押在长沙湘江资产有限公司的股权。明明自己违约在先，反告我方违约，这是一起恶意的虚假诉讼。”
李响还于2023年9月13日向娄底市公安局娄星分局提出“肖文佩、罗亦平涉嫌职务侵占、挪用资金”的刑事控告。
娄底市公安局娄星分局。巫英蛟 摄
肖文佩、罗亦平一审、二审均败诉，石竹山公司也遭法院查封。
娄底市公安局娄星分局经两个月调查，认为没有犯罪事实，于2023年11月10日作出《不予立案决定书》。
“李响不服该决定，按法定程序是向上一级公安机关申请复议，但对方不走正当程序，而是通过省厅某领导给娄底方面施压，通过刑事手段，达到霸占公司全部财产的目的。”
2024年6月初，娄星公安分局再次对前述刑事控告受理、立案，并经上级公安机关协调，由益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及下辖的沅江市公安局经侦大队协助娄星区公安分局，联合成立专案组。该专案组从2024年7月开始进行了长达5个月的调查取证、侦查，于2024年12月6日由沅江市公安局对罗亦平刑事拘留。
据了解，沅江市公安局查明：2022年5月，双方签订的《合作协议》中约定，石竹山公司提前收取了客户400万元货物预付款，罗亦平以需交付货物为由，陆续向客户提供砂石成品货物。罗亦平用个人私账收取货款后，未向公司告知或入账。
侦查机关、检察机关认为，罗亦平实际收取货款未向石竹山公司报备的金额约190万元，应当以职务侵占罪进行法律追究。2025年1月7日，沅江市检察院批准逮捕，罗亦平被羁押于益阳市女子看守所。
肖文佩称，《合作协议》中对预收400万元货款，在德强公司进入石竹山公司后，应当无偿提供400万元货物，属于各方通过协议明确认可的事实，德强公司对此亦是明知的。换句话说，不管是德强公司还是其他公司来合作，交付400万元货物是各方认可的前提条件。提供的货物只要不超过400万元，对公司和股东是不造成损失的。
“公安机关觉得其中190万元是虚构的预付货款，罗亦平利用职务之便据为己有，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因为罗亦平已经向公司会计报告了该笔帐目中139万元，并且石竹山公司欠我们夫妻俩三千多万元，罗亦平要这190万元干嘛呢？要钱可以直接问公司要，还搞什么职务侵占呢？”
沅江市公安局。巫英蛟 摄
罗亦平的律师认为：退一万步讲，罗亦平拿了这190万元，也是公司和股东双方认可的400万元预付货款的钱，没有给公司造成财产损失，顶多属于商业欺诈。商业欺诈是一个民事行为，不构成刑事案件。而且，罗亦平把这些数据报告了公司财务，没有主观故要侵占该笔款项。
“李响不按合作协议同股同权履行股东出资义务，也不配合支付肖文佩赎回股权质押资产包开支费用。合作协议里明确约定，归肖文佩所有的4000万元股权转让款，应优先用于回购肖文佩质押在其他公司的股权资产包。而李响一直不配合支付，造成罗亦平先支付用于资产包赎回的开支费用，并招呼公司会计，‘到时还要和李响具体算帐的’。”
肖文佩称，公安机关用恐吓手段迫使公司会计签字确认警方早已拟好的供词，该会计人员后来向检察机关写了举报信称：如果不签字，公安机关就说要将其带到益阳关起来。
“律师会见罗亦平的时候，公安上的人说‘这是省厅压下来的案子’。”肖文佩说，“这是典型的用刑事手段插手经济纠纷。湖南省公安厅为了一个企业的经济纠纷竟然不惜动用数十名警力成立专案组，跨地区异地侦查，动用技侦、刑侦、经侦，对企业十几名管理人员采取跟踪、监视、监听、抄家、关押、恐吓，威胁等手段侦查近两年。”
知名媒体人朱顺忠近期在视频节目中对该案进行评述时称：一起明明白白的经济纠纷，已经走进了诉讼程序，法院也在积极审理案件，而且已经有了判决结果。这说明当事双方企业，都明白最基本的企业合作常识。那就是，合作经营本身就有风险，出现纠纷交给法院解决，不管结果如何都应该服从法院判决。但是，公安机关为什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
事实上，娄星区公安分局在有一事上“管住了手”。针对肖文佩夫妇一直控告的李响擅自挪用石竹山公司1094.1万元转入德强公司一事，该局至今未立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