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理准备,会是一片相对不毛之地,不过这地方超乎我所有的想象。人类怎么可能生活在这儿?这片区域远比我曾听过描述的西藏更像沙漠。在我的下方唯有混沌,由于讶异,我没能捕捉到这样一片土地的诡异的美。

——米歇尔·佩塞尔《木斯塘:禁止的王国》(MUSTANG, The forbidden Kingdom, 1967)

木斯塘是尼泊尔的地区概念而非行政区划,指的是曾经的洛王国的领地。14世纪,西藏地方政权贡塘王朝派遣谢饶喇嘛翻越雪山,抵达洛域,担任地方长官。15世纪,谢饶的孙子阿玛贝在洛域的曼堂筑城并自立为赞普,洛曼堂就此成了都城。洛王国占据盐道,向过路商人收税,一度繁荣。历任国王修筑佛寺,从西藏请来经书和传法的喇嘛。后来,洛王国被廓尔喀王朝征服。尼泊尔建国后,国王承认洛王国作为自治国的地位,直到2008年,尼泊尔成为联邦民主共和国,洛王国的最后一任国王退位,木斯塘被并入道拉吉里区。

尽管已不再是国中之国,木斯塘对大多数人来说,仍是神秘难抵之境。按照传统,木斯塘被划分为上下木斯塘两个区域,以嘎奔尼为分界。要往北进入上木斯塘,旅行者需要至少两人同行,雇请当地向导,每人支付500美金共10天的入区费用,若旅程超出10天,每天增加50美金。

此地的人类聚居点散落在喀利根德河的河谷两侧,呈现典型的高原地貌。举个简单的例子,11月中下旬,加德满都、博克拉等尼泊尔城市的白昼气温在二十度左右,木斯塘则是彻底的冬天,阳光底下体感不算太冷,夜里陡然降到零下。因为有入区费用,加上气候、路途等因素,每年到访木斯塘的外来者并不多,全球也就三千人左右。

朋友小白是佛教艺术爱好者,足迹遍及国内各处石窟塔寺,曾于冬春之际在藏区游历,观赏一个个村落的羌姆仪式。木斯塘留存有大量十五六世纪的藏传佛教艺术,自然成了她的向往之地。当她问要不要一道在木斯塘徒步,从嘎奔尼到洛曼堂然后折返,走一个大环线,我首先想到的是可以观鸟,何况沿途可以浏览艺术,哪怕是外行看热闹,也不错。另一个朋友阿丰曾和小白共同走过全长约1200公里的四国遍路,很快定下加入。就这样,我们三个跟着向导哈尔卡,踏上未知的旅程。

嘎奔尼,不易抵达的起点

要前往嘎奔尼,可以先从加德满都飞到博克拉或更靠近的迥松,然后坐车。我们选了最传统的路线:从加德满都坐车到博克拉,稍作停留,其间哈尔卡帮忙办理入区许可,然后在早上坐车出发。博克拉依山伴湖,周围有若干条全球排名靠前的徒步路线,是个发展势头不错的旅游城市。尽管如此,从首都到这里的路况极差,两百公里的路,连带午餐时间,硬生生开了将近九个小时。我们在颠簸的车上决定,回程还是从博克拉飞加德满都吧。后来在旅途中遇到一位多次来尼泊尔的中国男子,他说,十年前的路反而好些,这些年越来越糟。

第二段车程,从博克拉到嘎奔尼,道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木,瀑布底下的溪流岩石上有白顶溪鸲驻足,路旁的店铺挂着成串的香蕉。哈尔卡下车买了一箱香蕉,说进山后就没了。此时我们还不知道,香蕉将成为他一路联络感情的礼物,可谓硬通货。

途中,间或出现一段铺设良好的公路,我们便莫名感动。哈尔卡说,这些好路由中国援建。小白打趣道,进木斯塘的五百美金不是白交的,总要让人看到一点成果。

随着驶入下木斯塘,海拔升高,树木消失,冬季的高原铺展开来。喀利根德河两侧耸立着海拔超过八千米的安纳布尔纳和道拉吉里雪峰,河谷海拔不到三千米,高差使得河谷成了风的通道,常在午后刮起的大风甚至有名字,“金刚亥母”。我们刚抵达嘎奔尼,就被大风吹懵了。赶忙进了客栈,风依旧从门窗的缝隙灌进来。早上还在温暖的博克拉,此刻就面临严寒,顿生从夏入冬的错愕。于是我们放弃了景色较好的双人间和单人间,搬到靠着内廊的三人间。


嘎奔尼

第二天起来,没有风,适合散步。由于藏传佛教进入较早,这里的主流仍是萨迦派。带我们参观寺庙的年轻喇嘛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逐一讲解佛像,又解释了五色旗的含义。走到河对岸的提利村,家家户户种植苹果,从围墙探出的枝头上缀满红色果实。有个男人在门口做风干牦牛肉,切条抹盐,哈尔卡和他攀谈两句,便带着我们进他家果园摘苹果。木斯塘的苹果在整个尼泊尔都很有名,价格也比进口的高昂。刚摘下的苹果有种新鲜的清香。村庄宁静,天色明净,衬着不远处山上的寺庙与佛塔。我们回到嘎奔尼,吃了牦牛肉炒饭、苹果派,餐厅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徒步或坐车的旅行者,空气中满是对旅途的期待。此时,我们对接下来将要面临的艰难一无所知。

徒步第一天

出发前,我试图搜寻关于木斯塘的资料进行预习。能找到的不多,《中国国家地理》2013年3月号做了木斯塘专题,人类学家陈波的《山水之间:尼泊尔洛域民族志》,此外还有日文资料,僧人河口慧海的《西藏旅行记》(チベット旅行記),专研佛教文化史的学者奥山直司的《木斯塘:曼陀罗之旅》(ムスタン 曼荼羅の旅),尼泊尔爱好者稻叶香的《西尼泊尔·喜马拉雅 走在尽头之地:前往木斯塘、多尔波、弗拉姆的旅程》(西ネパール·ヒマラヤ 最奥の地を歩く: ムスタン、ドルポ、フムラへの旅)。

河口慧海是日本黄檗宗僧人,抱着求法之心,于1897年抵达英属印度,又进入尼泊尔,假称是中国僧人,在察让和玛法学习藏语之后,1900年翻越雪山,进入当时禁止外人擅入的西藏,在拉萨待了一年多。他留下的记录是一百多年前的木斯塘风土人情记录,不过对我们的行程没有实际参考意义。陈波的人类学著作更适合去过木斯塘的人对当地的生活方式做进一步了解。稻叶香虽然走了很多地方,但她的书更像是一本摄影集,记述简略。值得反复读的资料,是奥山直司的书和《中国国家地理》的特辑,这两趟旅行分别在2000年和2012年,尤其前者的路线,与我们整个行程大致重合。


徒步第一天有许多值得记忆的瞬间:在塘贝村的古城废墟附近,一只拟大朱雀停在枯枝上,远处是绵延的雪山(上图);正在修葺的岗寺(Gonpa Gang,弥勒寺),从佛像到壁画,无一不精美,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殿内一堵墙上的舞乐人像(下图),神态生动,我们看了许久。木匠们边干活边用大音量播放摇滚乐,我有些震惊地问,木工活儿的大量粉尘不是会污染壁画吗?小白说,重修的意思就是,他们一定会找人重画这些壁画,趁现在还是原来的,赶紧看吧。


奥山在书中写道,“因为漏雨,尤其右侧墙壁损伤严重,许多图像难以解读。即便如此,这个大厅不失为藏传佛教美术的大画廊。”

一天过河三次,全是钢板吊桥,我有些恐高,不免战战兢兢。临近终点切列村,起风了,气温骤降,我们赶紧加衣,拉起面罩。高耸的岩壁上一排修行者洞窟(下图),如苍茫无言的眼,望着底下渺小的行人。第一天走下来,体力尚存,可以洗热水澡,吃个蛋炒饭,心满意足。谁能想到越往后客栈越简陋,别说热水,连水都会成为奢侈呢?


既短又长的九天

在这里按顺序列举徒步九天的停留地:切列,桑莫钦,达克玛尔,洛曼堂,雅拉,戴河,唐戈。每天行进,唯有洛曼堂停留三晚,最后从唐戈坐车到离出发点嘎奔尼不远的穆克提那,该地同时是藏传佛教和印度教的圣地。

一个个地名,对于没去过木斯塘的人来说,或许仅仅是无意义的音节,对我来说,在键盘敲出它们的同时,有许多画面涌上心头:红色、赭色、灰白的岩山,冬季枯水期的喀利根德河,河谷中可以捡到海洋生物的化石,高山兀鹫掠过蓝天的身影,五色风马旗,村里的树与佛塔,藏式房屋回廊的阳光与花草。到处是广袤荒凉的风景,有时在辽阔的高台上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高台如同有只巨手砍掉了山顶,并将余下部分打磨平整,那景象让我惊异于地壳运动的伟力,暗自纳闷,大好的天然平原,怎么无人耕种?要到再一次起风,风从高台肆虐而过,让人走路不稳,我才意识到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人类居住,怪不得村子都在河谷边,藏在背风处。走到后来,树成了珍贵的存在,有村庄的地方才有树,是我们长途跋涉后的指望。


枯水季的喀利根德河河谷


高山兀鹫


高台


有村庄的地方才有树

枯水季的河床可以行车,当然也有人坐车旅行,前往木斯塘的各个聚居点,不过那样就会错过许多景致。譬如,位于洛曼堂东北方的孔丘临洞窟,需要翻山走小路抵达,一整面墙的成就者壁画,让人惊叹。

小白在每一处寺庙或洞窟辨认佛像的主题,讲给我们听。我只记住四五成,留在记忆中的更多是与自然有关的细节:哈尔卡摘下某种蔷薇科的小红果,我跟着尝了,像山楂;在木斯塘最古老的格卡寺(Lo Gekar Gompa,洛国白善寺)附近,雪山映衬着一排佛塔(下图),荆棘丛中有白喉红尾鸲跳来跳去,守寺的老人在我们参观后开了发票,他的声带似乎受过伤,说话简短低哑。我们在他的住处坐下喝茶,藏式厨房干净极了,炉子和水壶闪闪发光……


究竟是从第几天开始,对时间的感觉变得不确定?对我来说,是在离开相对繁华的洛曼堂后,翻越垭口,走过仿佛是无尽的下坡,抵达雅拉的那天。一整天没有寺和洞窟可看,纯粹行进,砂石路扬尘,人人灰头土脸。到了客栈,浴室在院子另一头,灯泡是坏的。或许没有灯更好,避免看清周遭凌乱不洁的环境。阿丰和我先后匆忙地洗了,小白直接放弃。她们在前几天经历过高反,比我更早感到徒步的漫长。说起来,最初让我畏惧的吊桥,后来几乎是麻木地走过,克服恐高,也算收获。

小白每晚读几页购于博克拉的法语版《木斯塘:禁止的王国》,是法国探险家米歇尔·佩塞尔在1967年最初以英语出版的游历记录,后来自译为法语。尼泊尔政府曾长期禁止外国人进入木斯塘,1964年春天,27岁的佩塞尔历经艰难,终于抵达洛曼堂,是继意大利学者图齐1952年的短暂到访之后第一个到该地的外国人。离洛曼堂还很远,佩塞尔便在文中感慨,“当我意识到,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是断裂的,我感到仿佛已逝去九十九年,距离我在加德满都的那个早晨”,读到这里,小白忍不住大为赞同,讲给我们听。


同伴们

靠着时断时续的手机信号,我们尚未完全脱开与外界的联系,比佩塞尔强多了。不过,互联网抵不过自然界的宏大,行进在天地间,举目唯有天空(偶尔有猛禽),远处唯有雪山,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的存在被压缩到单纯的走和看,景色每天不同,壁画雕像的风格也存在多种变化,我们遥想几百年前的工匠、喇嘛和参拜者,在夜里翻看奥山书中的照片,惊觉白日所见比他二十多年前看过的残旧了不少。来过看过,不过是采撷时间洪流中的片段,而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在木斯塘,世界是语言无法容纳的宽广。

风土与人

徒步第二天是全程少有的高山草甸,如果在七八月间来,想必遍地花草。如今满目枯黄,高山蔷薇成了荆棘丛,只有毛蕊花仍举着花朵凋零后的穗状花序,像一根根毛茸茸的棒子。爬升到高处,回头望去,发现山坡上有人,不由得一惊。

后来发现那是另一支队伍的背夫,他们脚程快,在我们休息的时候赶上来。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戴银耳环,黑外套,打扮时髦。女的穿着抓绒上衣,白底灰条旁遮比长裤。他们每人身上有两个捆在一起的户外背包,靠肩绳和头带分担重量。阿丰说,还好我们的向导雇的是马夫,不然有种剥削感。


马夫

马夫大哥牵着他的白马,每天比我们早出发,也比我们早到。当我们狼狈地走进客栈,他总是休整停当,在厨房喝茶。

哈尔卡把带着当路餐的鸡蛋和土豆分给坐下休息的白裤子女孩。看上去,负重翻山对她来说并不轻松。离村子不远的时候,我们再次遇到她,先抵达终点的男孩回来替她背了一个包。

背夫们的队伍和我们住同一间客栈,女向导带着四个德国女人。这一路法国人较多,其次是德国人,在洛曼堂有好几批骑机车旅行的美国人。德国女人团是其中比较不可爱的一群,在餐厅大声外放手机,若无其事地与家人视频聊天。

在木斯塘,打理客栈的大多是藏族女人,她们通常在厨房里忙碌,各个队伍的向导进出餐厅上菜端茶撤盘子。洛曼堂“木斯塘神秘民宿”的女主人显得与众不同。当有人点尼泊尔套餐,她会亲自端着小锅过来给人加菜,用英语谈笑。洛曼堂一到下午就开始刮风,外面灰砂走地,客栈里窗明几净,可见女主人的勤劳。哈尔卡说,这家人以前非常穷。他十多年前来洛曼堂的时候,此地只有两家客栈,经常住满,没订上的人只能露营。


洛曼堂

很巧,住在洛曼堂的第二晚是我的生日。哈尔卡买来蛋糕,女主人端着蛋糕进餐厅,先关了灯,点上蜡烛,和蜡烛一起的还有一支小小的焰火。餐厅另一头的美国机车男子们凑趣地唱生日歌,朋友们大笑,说木斯塘人真会玩。灯光重新亮起,她把哈达挂在我的颈间,凑过来贴脸。猝不及防,好闻的厨房的香气包裹了我。

尽管木斯塘神秘民宿的住宿条件相对不错,早上仍然没有水。水管冻住了。我去楼下厨房要热水瓶(按大中小壶收费),问女主人,你们在这里过冬吗?她像是有些愕然,片刻后答,不,我们再过一周就走。

上木斯塘的冬季漫长而寒冷,人们习惯在入冬后离开,前往温暖的博克拉或加德满都。年轻人纷纷外出工作,即便在夏季,常住人口也比过去少得多。喇嘛们早就走了,洛曼堂三间王家大寺,曲德寺(Chode Gonpa,东方净土菩提洲寺)、强巴寺(Jampa Monastery,弥勒寺)和土钦寺(Thupchen Gonpa,释迦牟尼寺),只有一个叫强巴嘉措的年轻喇嘛值守。带我们参观时,他说自己待到下周。强巴显然和哈尔卡关系很好,俩人一见面就聊个不停。哈尔卡沿途送人的香蕉这时已告罄,但就算没带礼物,谁会不喜欢他呢?我们在洛曼堂的最后一天,一支大旅行团涌入,他帮着端茶倒水,俨然客栈的一员。


向导哈尔卡与强巴喇嘛

关于哈尔卡,还有个小故事。一路上,每家客栈的菜单是一样的,出品水平则起伏不定,最糟糕的一次,点了番茄汤,上来的是热水冲开的番茄酱。奇怪的是,早上的煎蛋吃起来一贯地好。到旅途的最后才发现,煎蛋全是哈尔卡做的,大概他不放心,所以自己动手。


只有两栋房子的戴河

说来也奇怪,除了洛曼堂和嘎奔尼,我们最喜欢戴河的住处。那是一家政府招待所,条件最艰苦,没有自来水,需要从河里取水,再经过多次过滤。厕所摆着水桶,冲水靠手动。即便如此,管招待所的藏族姑娘把一切打理得整洁。早上,哈尔卡用塑料瓢盛了热水,一瓢热水便是我们的洗漱用水。洗漱完,吃了煎蛋和西藏面包(炸油饼),背包出发。天亮了,硕大的白月亮仍未消退,悬在雪山顶上。昨天来戴河的路上,看了此行最期待的庐离洞的壁画。我知道徒步还剩一天,走到唐戈就结束了,之后将驱车返回能洗澡的文明世界。我有种古怪的感觉,自己仿佛已在这里很久很久,听惯了黄嘴或红嘴山鸦如小狗的叫声,看惯了大风中翻飞的风马旗。


庐离洞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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