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中国自由攀登的厚积薄发之年。5月,川西春雪尚且厚的时候,遥远的喜马拉雅山域早早拉开了攀登的序幕,整个夏秋季,从传统的川西到重新热闹起来的西藏,再到万里之外的欧洲和巴基斯坦,都活跃着中国攀登者们的身影。
在川西秋冬攀登季的末尾,社交媒体上突然流传出大量日乌且西壁上神秘光芒的照片,有人说是冰雪的反光,有人说是无人机,还有人说只是星星,大家不敢直说出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想:自2018年刘兴登顶日乌且,但在下撤途中不幸遇难后,终于有人再去尝试这座山峰、这条线路?
▲ 图片来源/网友:川西领队-纪梵希#37
好几天过去,依旧没有消息。大家互相询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远在北京的攀登者也发来消息,明天如果还没人出来,就要准备救援了。
5天4夜的攀登之后,当可爱多(王帅)和Ken(何锐强)重返大本营,手机的电量已经耗尽,充电宝还没用就坏掉了,还好剩了些燃料和食物,所有的羽绒装备从头到尾也都保持着干燥——这次攀登,还是相对有冗余的。
在刘兴的衣冠冢前,可爱多和Ken放下一颗新鲜的橙子说,“兄弟,来看你喽!到目前为止我们三个人应该是登顶日乌且的三个中国人了!”可爱多以前上过刘兴的课,而Ken是曾经住在他上铺的兄弟,多年过去,山峰依然是纽带,跨越时间、穿越生死,让热爱攀登的人们重新紧密连接在一起。
至此,登顶日乌且成为了可爱多和Ken的“代表作”——以前,他们的身份大约是高山向导、攀冰教练员、高山摄影师。下山后,可爱多在自己的网名前郑重地加上了“Alpinist”,意思是采用阿尔卑斯式风格的攀登者,他希望日乌且的攀登,是自己成为一名真正攀登者的起点;而Ken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登顶日乌且而产生太多涟漪,他很快便重新回到原有的生活节奏中,甚至没有发一条朋友圈,因为考虑到微信好友里有刘兴的父母,他不想勾起老人家的悲伤。
这是可爱多和Ken攀登的第十年。他们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作为爱好者和从业者,他们已经有了不错的攀登能力,心态和经验也相对成熟。在更进一步之前,他们曾经犹豫、思考,最终选择安顿好那份平常生活里的责任,在极限的攀登中实践过往的积累。在中国阿式攀登爆发之年,两人的攀登故事不失为一种新的成长画像。
撰文|陈柯芯、孙斐凡
编辑|了了
设计|Manny
图片来源|(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01
“看看!这难道不美吗?!”
2024年10月29日下午五点,终于收到信号的可爱多打开微信才知道,约好一起爬日乌且的搭档Ken带着物资进山了。在这之前,他已经度过7天没有网络的生活——参加了川登协的高山向导培训,在海拔5000米出头的乌库楚C1营地呆了一周,也顺便为之后的攀登进行海拔适应。
培训结束后,可爱多联系不上Ken,跟当地朋友打听了才知道原来Ken带的卫星电话坏了。有了确切消息,可爱多直接“杀”到当地商店买了一部能卫星通话的手机。接近7千的价格并不便宜,他之前其实犹豫了挺久,老卫星电话还能凑合用,但这次他下定决心了。
这样的决心在可爱多攀登第六年就早有迹象。2020年,他辞掉家乡舒适又高薪的工作,陆续卖掉三辆车和一套房,开始“流浪”,他春天在黎明练习传统攀岩,夏天在西部山区考察山峰,秋天在阳朔攀岩,冬天在四川双桥沟攀冰,在车顶的帐篷一住就是三年。可爱多训练起来挺狠,有年冰季他几乎天天挂在冰壁上,不想休息,罗彪看不下去,劝他说:“你必须强制自己休息,爬两三天休一天。这和身体累不累没关系,你要维持你的攀爬欲望”,他才罢休。
▲ 可爱多
好几天过去,依旧没有消息。大家互相询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远在北京的攀登者也发来消息,明天如果还没人出来,就要准备救援了。
在这之前,可爱多是需要周末来回开车500公里到宁夏、靠讨好当地攀冰圈大哥带他玩的爱好者“小王”,后来,他在领攀登山学校认识了一批国内的顶级攀登者,古古、阿左、刘峻甫……冰雪技术不断成长,心理上却没有坚定的目标,“一是不想承担风险,二是没考虑好是不是要在这个行业往下走”。
▲ 可爱多在宁夏攀冰
转折发生在2024年7月,在与一度差点步入婚姻的女友分手后,可爱多卸下了那份责任感,他把严冬冬当年写的《免责宣言》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在手机备忘录里,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在朋友圈长期置顶,配文“长期有效”。可爱多想好了,他要给自己三年时间,“水泥封心,一心只‘搂’山”——意思是,他要去尝试那些几乎逼近极限的攀登了。
两个月后,可爱多和刘峻甫搭档在西藏的木纳却我峰开辟了新线路。
寻找下一个目标时,可爱多无意中翻看到一本《户外探险》杂志,那是2022年9月刊,其中有一篇讲贡嘎山域登山史。在看到日乌且峰西壁的巨幅图片后,他愣住了,仿佛一下入了迷,“这张照片拍得非常好,中间这条线特别明显,白色线条就和一条‘高速公路’一样”。直到采访时,翻到这一页时他依然很激动,“看看!这难道不美吗?!”
之前在小贡嘎带队,可爱多就注意到了日乌且,站在小贡嘎顶峰,日乌且峰北壁就像一堵墙般地静静伫立在旁边。下山后,可爱多跟其他攀登者聊起,他们都觉得北壁的悬冰川和冰崩太过危险,无疑是自杀。与西壁这条洁白中央沟槽的邂逅无疑重新点燃了他攀登日乌且的心,可爱多无数次在“沟槽上”反复摩挲,思考可能的bivy点和难点,不知不觉间,纸页上都留下了指甲划过的清晰痕迹。
可爱多决定了,他要去攀登日乌且。只是还需要一个搭档。
02
“你来吃川菜的吗?”
很快,他打起同是自由攀登者Ken的主意。上一个冰季,他们一起在四川和内蒙古旅攀,平时也经常一起训练,对彼此的水平有了解,原本8月就想约着在西藏登山,只是因为Ken的拍摄工作没能成行。
▲ 可爱多、Ken等人相约旅攀
熟悉中国登山圈的人对Ken的名字一定不陌生,他是梦幻高山的向导和摄影师,是已故攀登者李昊昕、Stanley(吴茄榤)在巴基斯坦攀登时的搭档,是睡在刘兴上铺的室友和好兄弟。大多数时间里,这名40岁、性格内敛的香港攀登者一直是精彩的攀登故事中的配角,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乎都是有品牌签约的国内顶级攀登者,在一群耀眼的星星身旁,他似乎有些暗淡。
10月,可爱多向Ken发出一起攀登日乌且的邀请。面对他的主动,Ken有些意外,“比我爬得好的人多得是”。
见面当天,可爱多向Ken展示了那张让自己着迷的西壁中央沟槽的照片,Ken看了一眼,嘴上说了句:“理论上可行”,但他还是保持着一贯谨慎的风格,既没当场答应,也没拒绝。两三年没正经登过山了,虽然中间想过要去爬诸如婆缪等山峰,但总会遇到没有合适搭档、琐事和工作缠身的“现实理由”,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么大的决心、动力”。对于这份信任,Ken很惊喜,但也担心“万一他也只是说说呢?”
如果不算带商业队和摄影项目,Ken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攀登得追溯到2020年11月。他和阿左、杨小华完成了达多曼因卫峰新线路“再见快乐”。如同这条线路名,对Ken来说,那次的目标与其说是攀登本身,不如说是为了“放下”。这之前,Ken接连遭遇身边好友离开的变故,攀登的信念一再遭受冲击。
2019年6月,Ken和李昊昕、Stanley远征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山6410峰,这大概是中国阿式攀登者第一次海外远征。遗憾的是,李昊昕、Stanley不幸遇难。而半年前,曾经睡在Ken上铺的兄弟刘兴也永远留在了山里,他那次攀登的正是日乌且西壁的中央沟槽。
▲ Ken(左)和李昊昕(中)、Stanley(右)
面对Ken的犹豫,可爱多不意外,但也不担心,甚至可以说他觉得说服Ken简直“信手拈来”。平日里,Ken戴副黑框眼镜,性格腼腆,说话慢慢地,而可爱多的语速极快,一段话里充斥着笑点和网络热梗,情绪上来了还会时不时拍桌子。两人每次见面,总是可爱多一顿猛烈输出,“鸡毛……给我搂哦!”“走,兄弟,开搂!”Ken连插话都难。可爱多的爽朗和热情一步步感染了Ken,两人一起攀岩、攀冰,可爱多在Ken心中很快就从初识时“话多、很烦的男的”变成“小太阳一样的王哥”。
可爱多也慢慢摸清楚了Ken的性格,他知道自己需要充当那个push的角色。就像2023年的冬天,他向对方发出去北方攀冰旅行的邀约,Ken因为挂念家中小猫犹豫不绝,可爱多立即push他把小猫安置好,直接拉着他走了,这才有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和升华的友谊。
至于这一次又如何被“洗脑”去了日乌且,Ken已经想不起细节了,只记得这是一套“连环招”,可爱多在梦幻拍档的办公室问他、在岩馆问他、见面就问他:什么时间有空?什么时间准备好?“每次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每天每日都在说服我去”。
有一天,可爱多把日乌且西壁的照片怼到Ken的脸上,大声地问:“你看,我们一起攀冰这么长时间,训练的难度远远高于这个,是不是应该去?”Ken当然相信可爱多的能力,但缺的是自己那份决心。最终击中他的是可爱多一串灵魂四连问,“你为什么从香港来成都?你放弃面朝维多利亚港那么好的工作干嘛?收入缩水到1/10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来吃川菜的吗?”
为什么呢?直到今天Ken也没有答案,但被拷问的当下,心虚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十年前,Ken是名香港的网络工程师,每周至少工作80小时,辛劳的工作换来了丰厚的报酬,也换来了焦虑和压力。为了放松心情,他利用假期在世界各地背包旅行。2014年,Ken无意在公众号看到四川的某商业队在招募攀冰,好奇之下就报了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之后的三年,只要一有假期,他就飞去四川学攀登技术。
▲ ken在香港上班
▲ Ken背包客时期
▲ Ken背包客时期
▲ Ken在领攀上课
Ken说他心中有杆天平,“越来越喜欢攀登,就越来越不喜欢工作,到某个点后就完全拜拜了”。2017年中,他离开了工作五六年的公司,带着一些存款,准备到成都gap一年。结果,一年又一年,这已经是他在成都的第八年了。
Ken先在领攀上完了除高山厨师之外的所有登山课程,花光积蓄后,偶尔兼职带队赚点外快,后来又加入梦幻高山成为高山摄影师,他在成都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进山拍摄、回成都剪片子。对于攀登,Ken自认比不上身边的朋友们,他觉得自己“不是当运动员的料”。他也有自己的逻辑:“至始至终攀登只是我探索世界的方式之一”。但折腾了这些年,Ken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并不满意,他自嘲”要什么没什么“,接点摄影、带队的活维持生活并不是他来成都的初衷。
可爱多的四连问击中了Ken的内心,尽管想不通答案,但生活的确需要一些变化。国庆下过大雪,有一段不错的天气窗口,或许冰况也很好,之后可能很难遇到了……最终,Ken接受了可爱多的邀请。
出发时,俩人收拾了整整四个大驮包,香蕉、枣、橙子……光是水果就带了五种,他们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花时间适应海拔、花时间等待好的天气窗口。可爱多拿上了那本《户外探险》杂志,还带了米克福勒的《如履薄冰》,在大本营日夜翻看。Ken把自己55+10L的登山包全部装满,将1300g的睡袋、羽绒裤带上了山,这并不轻量化,但Ken希望自己做好万全准备。
▲ 在大本营看日乌且
03
“那是星星还是人?”
漫长的海拔适应之后(可爱多20天,Ken10天),俩人终于等到天气预报上显示出一段长长的天气窗口,“那就出发吧!”
11月8日,俩人到达ABC(前进营地),抬头遥望这条沿着巨大山体中央笔直而上的雪白线条,可爱多更有信心了,之前在照片上只能看到冰雪的多与少,很难看出来厚薄如何,当真正站在线路底下,他兴奋地拍了拍Ken的肩头说,兄弟,今年的冰况相当好哦,仅次于刊载在《户外探险》上的那年冰况。此时,可爱多的心态是“完全乐观”,他觉得自己等到了“绝好时机的一年”。
相比可爱多的信心满满,Ken有一丝忧虑,尤其在他看到顶峰下方的大片雪檐时,他想起在巴基斯坦的攀登里,自己最后一眼看到昊昕和Stanley,他俩就是正在翻雪檐,然后,雪檐不见了,人也再没有回来。他跟可爱多说:“要不咱们别直上了,稍微绕一绕吧。”
次日,第一个正式攀爬日,起步就是60-65度的厚雪坡,“去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起步有 300 米的雪坡,一张照片都没见过”,可爱多说。这有点出乎意料了,不过俩人各自solo,状态不错,他们还分神出来讨论了一下,认为就算后面很难、爬不了,从这300米倒攀下撤也“完全没问题”。爬过雪坡后,他们用分段的方式又继续爬了350米。
第一天总共爬了大约650米,俩人决定停下来找bivy点。挖雪的时候,Ken说,从这里开始,就不太好原路下撤了。可爱多同意了他的观点。俩人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正在经历当年刘兴经历过的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因为难以原路下撤,所以继续爬变成了唯一的选择。
天将黑尽的时候,他们清理出一块约50公分宽的台阶,斜斜的,刚好能容纳半个屁股坐下。简单吃过东西后,难熬的第一夜开始了,俩人把bivy袋罩过自己的头顶,蜷缩在里面,为了省钱,他们买了一款很便宜的国产bivy袋,从外面看,这就是个粗糙的白色麻袋,只不过在封口处加了一圈松紧条。那晚,时不时刮起的风,扬起前一晚下的薄雪,像花洒一样从俩人的头顶浇下,Ken用双手紧紧攥住袋口,尽量不让雪流进袋子里,左手攥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再换左手。
▲ bivy第一夜
“冷!好冷!”bivy袋只能起到隔绝风雪的作用,并不保暖,而睡袋拉到腰的位置后就再也拉不上去了。俩人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想完全睡着是不可能的,只能时不时打个盹儿,有时候一二十分钟,有时候四五十分钟,然后睁开眼睛透过袋口的缝隙看看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
夜晚实在太漫长了,可爱多把反应堆拿出来烧水,台阶是斜着的,反应堆放不稳,可爱多就双手捧着,在水快要沸腾起来的时候小心地调整火候,避免开水烫伤自己,也避免打湿干燥的羽绒装备。把烧好的水灌进带有保温套的水壶里,先揣在怀里,暖和之后又放在腿上,每烧一次水能带来一个多小时的温暖。
可爱多和Ken不知道的是,当他们在寒冷中煎熬着的时候,勒多曼因营地有一群人在疑惑地互相询问,“那是星星还是有人在攀登?“。那片营地因为勒多曼因徒步的火热而热闹起来,常有人来往,从那望去,斑斓星空下,日乌且西壁上覆盖着冰雪的位置在熠熠闪光,而中央沟槽上的那一团亮光格外耀眼,有人形容那光芒“照亮了半山腰”。不过马上有其他人站出来否定了,“那应该是无人机吧”,还有人说“不可能,没人能爬这么高,那是星星”。
终于熬到天亮,忍耐一夜的奖赏是漂亮的日出,可爱多松开攥了一晚上的手,举起手机,拍完日出转过去朝身边的白色麻袋喊,Ken哥,你还好吗,迟疑了一会儿,一个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哦,我还在”。后来,可爱多把这段视频加上字幕发在社交平台上,他笑着说自己听了大概30遍才听清楚Ken说的是什么,“风声还是太大了”。
第二个攀爬日被可爱多和Ken称为“难点攻关日”,从bivy的地方能看到难点,前一天可爱多凝望已久,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着怎么爬。出发前,Ken正在平静地收拾,可爱多猛地一拍Ken的肩膀,“兄弟,搂哦!”
“搂”是那帮四川年轻登山者们常说的语气词,意思跟“干“差不多,喝酒的时候说“搂哦,兄弟“,上山也说”搂哦,兄弟“。可爱多是西北人,之前他一直不习惯说这样带有四川地方特色的语气词,这次他脱口而出,可能是因为这次攀登难度上来了,他也需要用些语气词来帮助自己兴奋起来。
其实从可爱多准备离开保护站开始,Ken就开始紧张了,“我们都能清晰看到冰后面的岩石,冰很薄,很难做保护,我一直盼望着他能快点、顺利地找到一个好的地方打锥”,Ken看着可爱多,他能为搭档做的,仅仅只是握紧绳索的制动端,然后祈祷。
相比Ken的忧虑,可爱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离开保护站后可爱多开始攀冰,这是他最为熟悉和自信的地形,他把胳膊拉得直直的,然后轻轻地上脚,他忘却了5700米的海拔、难以下锥的薄冰,仿佛回到在双桥沟训练的时刻。第一套动作做完,一直说话很少的Ken在一旁惊呼,“你的动作好像古古!”Ken见过几次古古攀冰,觉得古古爬得很放松、很轻盈、很优雅,看到可爱多的动作,感叹这一刻“他简直古古上身了”。
可爱多更来劲了,古古是他的攀冰老师,也是他一直仰慕的攀登者,“听到Ken说完,我把胳膊拉得更直了,踢冰更干脆了。”但这并没有完全打消Ken的紧张,他盯着可爱多的每一个动作,一丝也不敢分神。
Ken没有告诉可爱多的是,在他看到难点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放弃的念头。“可爱多表现出来的自信感染了我,我看到他的攀爬动作时,就知道他的状态很好,这点反而给了我安慰。如果是我领攀,我肯定会跟他说下撤吧。”Ken说。
Ken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一番:如果领攀的人掉下来,保护站不一定承受得住,不是说保护站设计得不好,而是线路上实在很难找到好的锚点。虽然原路下撤很麻烦,但是跟掉下来相比,下撤只是麻烦,而不是没命。
冲在前面的可爱多可没有想这么多,他一口气爬了25米,终于找到能做保护的地方,他在冰和岩石的夹角里放进塞子,心流状态还在持续,便紧接着往上爬了两步,出现了小仰角,他意识到,难点就是这里了。仰角上看不见自己的脚,运气不错的是,盲踢几脚之后浮雪掉落,出现了一个小坑,能把大半个脚都放进去,“稳得地震都摇不下来,我赶紧叫Ken哥给我拍照,一路上我们一直在高强度的攀爬和保护,没怎么拍照,难点处还是要留照片的”,Ken把手机掏出来后连按了十几张照片,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拉住制动端。
后来,可爱多回想起这一段,他感到自己进入了完全的心流状态。可惜这种心流状态被越来越窄的夹角打破了,可爱多忘记背包上还挂着个体积颇大的防潮垫,他被卡在缝儿里了,一顿折腾之后才终于挣脱出来。
很快又遇到第二个难点,这是一大片凸出来雪面形成的仰角,可爱多打了几镐,觉得不靠谱,雪太软了,几乎没有支撑性,他倒攀下去,试图寻找别的路径,未果,只得又回到这里。“我也是脾气来了,判断认为断崖上面猛的凸起背后大概率有岩石,拿起镐就在雪上各种敲,大范围地敲,直接把凸出来的大雪面给敲掉了,雪掉下来的时候差点把我给推下去,呼的一下,我面前直接出现了一条2号缝”,这条缝被可爱多称为“神奇的2号缝”——他的掌缝正好能放下1号机械塞,戴上手套后,掌缝就变成了2号的大小。
难题就这样解决了,有了稳定的手点,仰角能翻上去了,保护也能做了。在这之前,他已经有15米没有保护了。
转眼又到了夜晚,这一晚宿营的台阶比前一个晚上更窄、更陡,bivy袋和睡袋不停地往下滑,可爱多估计他一晚上可能起来了八九次,把滑下去的睡袋给重新拉起来,不知道是在第几次,羽绒飘了出来,睡袋破了。
有好几次,在打盹醒来的时候,可爱多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到刘兴了。“刘兴就站在我面前,提醒烧水、烧水,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真的,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穿着那套他喜欢的黑色软壳,一模一样,但我看不见他的脸。”可爱多感到冷的时候,刘兴的这句话就一直在他耳边回响,那晚,可爱多起来烧了好多次水,给自己和搭档的水壶灌上热水揣在怀里。
▲ Ken和可爱多在攀登前去看望刘兴
Ken没有“看到”刘兴,但他“有一半时间都想着刘兴、想着刘兴的意外”,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出任何错、不能滑坠、不能在这个山上出事。Ken能感受到,攀爬的时候,很多时候可爱多都处于心流状态,而自己“有一半的时间在担忧,边爬边担忧,没有进入那种状态。”
入夜后,勒多曼因营地再次变得热闹起来,他们不知道正在攀登的人们经历了怎样艰难的攀登、内心又如何煎熬过。当看到前一晚半山腰的灯光上升到了快到山顶的位置时,大伙儿沸腾了,没人再说那是无人机、是星星,他们确信见证了有大佬在攀登,甚至有人称自己“见证了人类群星闪耀时”。
许多人拍下日乌且山壁中央的光芒发在社交媒体上,人们纷纷猜测这会是谁。往年的十一月底,大家关注着幺妹峰南壁的灯光,戏称幺妹峰南壁中央沟槽”自由之魂“线路的攀登者是“幺妹修路灯队”,今年,幺妹南壁沉寂了,路灯在贡嘎山域重新点亮,社交媒体上有人激动地回忆道,那晚,“‘太牛逼了’响彻整个营地”。
不过对于可爱多和Ken来说,这一夜的bivy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循环往复地烧水、灌进水瓶里抱着,在醒来和睡去之间把往下滑的睡袋和bivy袋扯起来,寒冷又痛苦。海拔6000米之上,行动变得迟缓,喘气更加粗重。唯一的变化是,他们在烧水的时候不再需要开两个头灯,营地的方向总是有光照过来,那是住在营地的徒步者们在给他俩打招呼,“我不敢回应他们,怕他们担心,怕他们理解成我们在求救”,Ken和可爱多关掉一个头灯,只留了一个头灯用于照明。
11日,他们继续往上爬了六个绳距,选择了一个裂缝作为当晚的bivy地,这是第三个bivy的夜晚,几乎找不到合适的保护,可爱多和Ken只能互相安慰:没关系,我们会一直保持着清醒,不会让自己滑下去的,就算滑下去了,底下还有个拐角呢,拐角的通道跟一人身体差不多宽,得特别巧合才能滑下去,不会运气那么不好的……这里距离顶峰只有3米的垂直高差了。营地的灯光照不过来,一整夜的黑暗,只有头灯能照亮身边的一小片地方。
第四日清晨,通过冰雪隧道,上升最后3米,可爱多和ken站在了日乌且的顶峰。没有欢呼,没有呐喊,没有眼泪,顶上的风很大,吹得俩人都有些摇摇晃晃,环拍取证之后,他们又看了一眼四周的漂亮山峰——嘉子、爱德嘉以及远处的贡嘎,抓紧下撤。
04
两杯咖啡,两条路
俩人下撤到上日乌且营地已经是13日下午六点了,给手机充电后才得知自己差点就要“被救援”了。距离第二晚bivy时发出的微信消息,两人已经失联三天,阿左马上就要组织人进山,接到消息才安下心来。
在大本营,俩人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起因是可爱多的烟瘾上来了,他拿着剩下的食物跟大本营的徒步客们换烟,对方跟他聊起这几天看到山壁上的神秘光芒,可爱多嘿嘿一笑,“那就是我们”,徒步客们本来只打算给他一根烟,转头几个人凑齐了一包递给他。
15日早晨,在出山的路上会经过朋友们给刘兴树立的衣冠冢,墓碑前,他们使劲拍了拍印有刘兴照片的黑色大石块,又使劲摩挲了几下,“ bivy的时候,我听到你和我对话,你告诉我烧水、烧水,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Ken说:“我整个路段有一半的时间都想着你”。这时,可爱多看着Ken的眼睛,那里似乎“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小东西“。
之后就是那些回到人间的事情了。不过,很难想到这趟攀登之旅的结尾是两杯香喷喷的咖啡。下山后两人开车直奔康定市区的瑞幸咖啡,可爱多平时一天就要喝三四杯瑞幸,进山的日子里他太想念这口味道了。
在咖啡店给手机充电时,可爱多打开小红书,惊讶地发现小红书主页都是日乌且的头灯照片。他兴致勃勃地翻着小红书,看到有网友说“应该是Ken哥和可爱多在爬“,马上有网友否定了,”不可能是他俩,你知道日乌且有多难吗?”,可爱多乐了,在下面回复道“有可能”,他接着一条条往下翻,还有网友问“为什么现在还没消息?”,可爱多说,“有消息,我刚充上电”。可爱多挨个儿回复了每条猜测,这是他第一次收获到这么多的关注。
而Ken则坐在旁边安静地喝着咖啡。他没有小红书,也没有抖音,一年只发一两条微信朋友圈,他没有加入这场攀登圈对于有人登顶日乌且的网络狂欢。
两个人喝咖啡的状态,也像某种隐喻。下山之后的一两个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Ken开通了一些社交媒体账号,朋友们发文艾特他,为他吸引第一波流量,还为他剪好片子,只需要他一键发送就行,但这都不是Ken感到舒服的生活状态。他依旧是那个话少、戴着眼镜、偶尔会有点害羞的Ken,日乌且无疑是他攀登生涯里的重要注脚,“完成之后我肯定是开心的、有满足感的,但除此之外”,Ken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对我个人的变化,应该没有多少”。
Ken的生活平静如昨,被他熟悉的内容填满——和攀登相关的视觉工作。对于自己想过的人生,他想得很清楚,“登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想做。”Ken看得出来,可爱多跟他不一样,“登山对他来说是90%甚至100%。”
可爱多确实走在另一条道路上。他跟Ken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外向、话痨、有着明确的目标感,说干就干。攀登日乌且之前,他已经有着较为成熟的攀登能力和心态,但依然一度对攀登之路感到迷茫,他已经36岁了,不得不考虑情感和成家的问题,另一方面,他是个极其向往自由之人,阿式攀登对他来说“是一种理想”,并且尚需机会去完成。
这次日乌且峰的攀登,是第一次由可爱多完全主导的攀登,从前期的山峰和线路选择、全程领攀,以及下山后感到自己依然有余力,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信心。这种信心演变成更加汹涌的表达欲——下山后,可爱多开启了直播生涯,几乎每天都播,最长一次连续播了17.5个小时,人气最旺的时候干到了小红书全榜top1,在凌晨一点,他的冰爪调节课同时在线人数超过了600人。但他也有担心,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别人将他归为“网红”,他给自己的定义是“攀登者“。他在直播间里强调直播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未来三年,自己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直播带货,只做跟攀登相关的事情,“日乌且只是开始”。
▲ 可爱多直播
十年,对于两位放弃优渥生活、为了攀登花光积蓄的中年人来说,这是一次漂亮的表达。十年磨一剑,这次攀登并非首登,没有开创新线路,甚至在中国攀登群星闪耀的2024年里,也不是最有难度的,仅仅是他们被一条极具美感的攀登线路吸引后,检验自己训练成果的一次实践。与其说是证明自己,这更像对过往十年攀登岁月的一个交代。
(头图提供:善友)
你为梦想做过什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