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真的是怕孤单。”
大伯低头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没听清,问了他一声:“你说啥?”
大伯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灵堂里守着的舅爷,摆摆手,说:“没啥。”
那年是1989年的秋天,天特别凉,冷风一阵阵地刮,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村头的老槐树叶子黄透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地上厚厚铺了一层,像是给大地盖了棉被。
奶奶就是在这个秋天走的。
奶奶这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家里穷,她也没啥抱怨,每天围着几亩地转,养着家里的几个孩子,日子过得拮据却有条理。直到晚年,腿脚不利索了,连村头也不怎么去了,更多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晒太阳。
奶奶走得突然。那天她还在堂屋里缝着破了的衣服,结果手一抖,针掉了下去,她刚弯腰去捡,整个人突然向后一仰,就再也没醒过来。
大伯骑着自行车,赶紧去通知舅爷。
舅爷家离我们村不远,也就十几里的路,可对于舅爷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算挺远的了。
“姐……走了?”
大伯刚进门,还没开口,舅爷就问了这么一句。
大伯眼圈一下子红了,点点头。
舅爷愣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话,转身从墙上扯下一件破了袖子的毛衣披在身上,跟着大伯走了。
他一路没说话,到了家,直奔灵堂,在奶奶的遗像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我们都站在旁边看着,谁也没敢吭声。
舅爷起身后接过二伯递的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干了。然后他坐到灵堂旁边的小板凳上,低着头,像是在出神。
大伯问他:“要不要喝口水?”
他摇摇头。
这三天,舅爷就这么守着奶奶,一步也没离开灵堂。村里人来吊唁,他也不打招呼,只是坐在那儿,偶尔抬头看看奶奶的遗像,眼里带着些说不清的东西。
他喝了三天的酒,没人劝得住。
“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别再喝了。”
“我姐在这儿,我得陪着她。”
说完,他就低下头,又倒了一杯酒。
我们这几天忙得团团转,大伯二伯招呼着来吊唁的人,我爸跑前跑后置办东西,而我时不时跑到灵堂看舅爷,总觉得他像是在硬扛着什么,可又不敢多问。
舅爷是个有故事的人。
年轻的时候,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人,勤快,手艺好。他磨豆腐的手艺在十里八村都叫得响,谁家要吃豆腐,都得叫一声舅爷。可惜他爱喝酒,逢喝必醉,年轻时候因为喝酒的事没少惹麻烦。
听我爸说,奶奶小时候就特别护着舅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奶奶总是把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让给舅爷吃。后来奶奶出嫁了,舅爷还总来家里帮忙,换季了给奶奶送点家里种的菜,逢年过节带点豆腐过来,说是卖不出去的“次品”,其实都挺好的。
舅爷一辈子没跟奶奶红过脸,他说:“我姐是好人。”
可奶奶却总说:“好啥好,咱兄妹就是互相帮着过日子。”
葬礼那天,舅爷带着他们村里的人来了。我们本以为他会跟着一块去送奶奶最后一程,可他却没动。
“大伯,你带着他们去吧,我走不动了,就留在家里。”
大伯愣了一下,但也没勉强他,只说:“那你歇着吧。”
下葬回来后,宾客们都去了大伯家吃饭,我回家拿东西时,看见舅爷还坐在灵堂里,手里捏着一根烟,烟灰掉了一地也没弹。
“舅爷,去吃点吧,都忙一天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摇头:“不用,我没胃口。”
说完,他低下头,盯着地上的一片槐树叶,像是在发呆。
那晚家里安静极了,风吹得窗户哐哐响,灵堂里的白布被吹得飘来飘去,显得有些冷清。
夜里我忍不住又去看舅爷,他还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喊了他一声,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你姐啊,这辈子苦,苦得很。”
我没接话,站在他旁边,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慌。
后来他又说:“其实你姐欠我的,我也欠她的。”
我愣了一下,问他:“啥意思?”
他摆摆手:“算了,不说了。”
第二天,舅爷说他要回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看老房子,声音低低的:“姐,我走了,下辈子,咱还是姐弟。”
说完,他转身走了,步子慢得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
那时候我没多想,可后来听舅爷家的孩子说,舅爷回去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连饭也没吃,嘴里一直念叨着:“姐啊,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孩子们问他欠了什么,他却摇着头不说。
又过了几年,舅爷也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一丝笑。舅爷家的孩子说,他临走前指着墙上的奶奶遗像,说:“姐,我来找你了,这回咱俩不分开了。”
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舅爷离开我们家的那个背影。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啊,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成了他这一生都无法放下的包袱。
可是我相信,舅爷走的时候,一定是轻松的,因为他终于可以去找奶奶,跟她把那些话说清楚了。
人生啊,就是这样,有些情感是藏在心里的,说不出口,可它却比什么都重。
奶奶和舅爷走了,可他们留给我们的,是那些无法忘怀的回忆。那些回忆教会我们,怎么去爱,怎么去承担,怎么去记住那些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