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我终于从学期末的繁忙中短暂抽身,抽空回了一趟娘家。为了给爸妈一个惊喜,我没有提前告知他们我要回家的消息。推开那扇虚掩的油漆斑驳的红色大门,我看见只有我爸一个人在院子里剥花生、晒白菜。

和许多人一样,喊了一声“爸”之后,我接着马上问:“我妈呢?”我爸说,你妈在村后的食品加工厂干活呢。临近春节订单增多,工人们要加班加点。为了省时间,即使步行回家不到五分钟,我妈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厂里管一顿免费的午饭。

我立刻步行去村后的食品加工厂找我妈。我妈正和工友们或蹲或坐在工厂院子里吃午饭,捧着的碗里是清淡的汤面条。也许劳累一上午确实饿了,我妈大口往嘴里扒拉着面条,吃得很香。



《民工》剧照

看见我来,我妈很惊喜。说上午机器出了一点故障,任务没完成。为了赶订单,她连回家吃丰盛午饭的机会也没有,吃完午饭也不休息,马不停蹄争分夺秒接着干。

这个小小的食品加工厂共有十来个工人,都是村里的中老年妇女。冬日暖阳下,她们面容沧桑,笑容淳朴,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放眼望去,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我妈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今年73岁的我妈不顾家人的劝阻,一直坚持在村后的食品厂打干,今年是第四个年头。

起初,雇用像我妈这样的老年人,老板是有顾虑的,怕她摔倒出事,怕承担风险。其实,长期干农活的我妈,身体素质很好,除了骨质增生,几乎没有什么大毛病。我妈没文化,没技术,她最大的竞争力和优势就是吃苦耐劳,踏实能干,不偷奸耍滑,逐步赢得了好口碑和老板的信任,这份工作也就一直干了下来。

这家食品厂主要生产手抓饼,实行计件制,多劳多得。每用保鲜膜包装100张手抓饼,装成一箱,收入两毛钱。我算了一下,每包装一张手抓饼的劳动所得是0.002元。我妈这一天要想挣到100块钱,就需要干够500箱,包装50000张手抓饼。从早到晚,站在那里不停忙碌,一刻不得闲。她的双手也因为长期接触水、油,粗糙皴裂,密布大大小小的口子,涂抹凡士林也不管用。



《南来北往》剧照

在我眼里,这份工作钱少,辛苦,枯燥,毫无吸引力和性价比。但我们这里是传统农业区,一年四季除了种地,能在家门口挣钱的机会少之又少。因为离家近,方便照顾家庭,又多劳多得,使得这份工作十分抢手,村里的劳动力对此趋之若鹜。我妈对此心知肚明,勤恳敬业,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每次回娘家,村里人都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妈这么大年纪,你爸每月还有退休金,你最小的弟弟也已成家,经济上没啥负担,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拼,应该安享晚年。我也这么觉得。可我妈不听任何劝阻,坚持要去打零工。我理解她对工作的执念。

她出生在清贫的特殊年代,因为外婆重男轻女,作为家中第三个女孩的她,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她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她嫁人前,是村里的植棉能手,曾经坐火车去武汉开过全国棉花技术员大会,那是她人生仅有的高光时刻。但因为没文化,眼睁睁和很多宝贵的改变命运的机会擦肩而过,待在农村种了一辈子地。



《乔家的儿女》剧照

而和她一起长大的闺蜜祝阿姨,也是村里的棉花技术员,上到初中毕业,只因比她略微多识几个字,抓住了机会,一路青云直上,最后成了我县的农业局局长,如今领着不菲的退休金,到处游山玩水,安享晚年。人总是喜欢幻想美化那条自己没有走的路,这成了她人生最大的意难平。

后来,她嫁给退伍转业回到农村老家的我爸,像一株植物从一个村庄移植到另一个村庄。她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庭,她承担了生活里世俗、现实、沉重的那一部分,让我们姐弟三人都走进大学校门,去看风花雪月,去追逐诗和远方。

年轻的时候,她生儿育女,伺候老人,耕田种地,烧锅燎灶,养猪喂鸡,每天都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根本没有出去挣钱的机会。而她所花的每一分钱都要仰仗我那有稳定工作,拿固定工资的父亲。

虽然我爸并不大男子主义,也并不吝啬抠门,但比树叶还稠的日子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我爸那点微薄的工资实在是杯水车薪,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人世间》剧照

要想挣钱攒钱,却又被家庭羁绊,不能外出打工,无法开源,只能节流。我妈喜欢给我讲跟缺钱有关的辛酸往事。比方说,我妈生活十分节俭,她从没穿过高档衣服,没用过高档化妆品,也没出去旅过游。村里有那种需要挖沟挖渠,兴修水利的事,需要家家户户要么出钱要么出力。为了不出钱,她就出力,寒冬腊月,她和男人一样住在寒冷刺骨的露天工棚里,吃粗劣的饭菜,干极其沉重的体力活。

我上中学时,家里的花销陡增。我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棉花技术员,嫁过来之后,为了增加收入,她开始年复一年种些棉花、花生之类的经济作物。种棉花从育苗到采摘,过程很繁琐,又特别容易生病虫害,要喷洒数次农药。据说,喷农药天越热杀虫效果就越好。于是,在溽热难耐的三伏天,烈日当空,我妈经常一个人去喷农药。结果因为喷雾器漏水,药水渗透进她的身体,导致药物中毒。我放学回家,看到我妈躺在屋里的风扇下面,周围围着几个邻居。我妈脸色惨白,不停呕吐,几乎丢了半条命,好在转危为安,虚惊一场。

棉花采摘后,为了让棉花能多卖一些钱,她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天不亮就赶往十公里外的棉花收购点。排了一天的长队,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回家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猪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就拱开圈门,去寻找食物吃,结果掉进了粪坑,一命呜呼。我妈心疼自责得一夜未眠。



《傻春》剧照

她去赶年集,拿了100块钱。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被扒手偷了去,100块钱不翼而飞。她当时吓得六魂无主,大脑一片空白。寻找一圈无果,两手空空回家。她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向别人讲述丢钱的经过。结果,我爸轻飘飘的一句“看你多有本事,钱都拿不好”,我妈当时委屈得想寻短见。这事,她一直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我爸刚退休的时候,也许规律的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实在无聊空虚,他爱上了喝酒打麻将。隔三差五就在我家组个局,喝得杯盘狼藉,酒气熏天。饭碗一推,就去别人家打麻将。屋子里密不透风,还有人抽烟,空气污浊,加上久坐不动,导致我爸免疫力下降,经常感冒生病。每当我爸咳嗽不止的时候,我妈就忍不住抱怨唠叨几句。久而久之,我爸就不爱听了,对我妈说:“你管我干啥?我就是不上班,每个月也有3000多块钱”。

我妈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再管我爸,也不怎么理他。那是他们关系最紧张疏离冷淡的一个阶段。不满委屈憋在心里,每次回娘家我妈都对我倾诉,大倒苦水。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是因为钱才生气,所以每次回娘家我就悄悄塞给我妈一些钱。怕她不收,我总是放在床头的抽屉里,离开后走到半路再打电话告诉她。她坚决不要,说我们在城里处处都要花钱,还养着孩子,花销太大,下次再悄悄把钱给我。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等到把我们三个都送进了大学,脱离了羁绊的她开始千方百计寻找挣钱的机会。我上大学时,她跟着我做包工头的叔叔去建筑工地打零工,和男人一样干重体力活。她用架子车拉一整车的砖,搬砖和泥,搅拌沙子。做饭好吃的她,中午还要给20多人的建筑队做饭。每天晚上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一会就鼾声如雷。出大力,流大汗,还因为砖头从高空滑落,砸肿了双腿。每天工钱70元,她干了好几年。

后来,建筑队解散,我妈失去了这份工作。眼睛已经老花的她开始戴着老花镜在家做手工活,剪线头、钩毛衣、焊灯泡、串珠子,哪怕一天只能挣十来块钱,她也不舍得闲着,勤劳已经刻进她的基因。

70岁这年,村后开了一家食品厂,她抓住机会赶紧去应聘,一直干到现在。去年订单最多的一个月,她没有旷过一次工,出满勤,挣了3000块钱。过年时,还发了米面油等福利,她很开心。

她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每次发工资,老板都贴心地给她发现金。每次回娘家,我再塞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说自己有钱,转身美滋滋地向我展示刚发的一沓粉色的钞票,一脸的喜悦和自豪。



《小巷人家》剧照

现在,以前从没做过家务的我爸开始承担起了家务活,一早一晚都做好饭等着我妈下班回来,还会因为干活笨手笨脚被我妈“嫌弃”。我爸调侃说:你妈现在是个富婆,挣得比我都多。到了晚年,他俩的角色好像悄悄互换了。

没有退休金,又不想总花我爸的钱,我妈语气坚定地对我说,只要自己身体允许,老板还愿意用她,她就会一直干下去。我懂她的固执——自己挣钱自己花,经济独立,说话硬气的感觉实在太爽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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