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浦东新区举行的就业招聘会首次设立了“生育友好岗”招聘专区,其中包括视频剪辑、运营、短视频账号孵化等岗位。
事实上,早在2024年12月,上海市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市总工会、市妇联就联合印发了《关于开展“生育友好岗”就业模式试点工作的通知》,旨在进一步扩大就业和营造生育友好型工作环境。
通知明确,支持用人单位将实行弹性工作时间安排、工作方式灵活、工作环境友好的岗位设置为“生育友好岗”,原则上提供给对12周岁以下儿童负有抚养义务的劳动者。
“生育友好岗”的概念并非首次提出。近年来,广东、山东、哈尔滨等多个省市均出台过“妈妈岗”相关政策,但关于其岗位设置合理性和可持续性的争议一直存在。
平衡家庭与职场
“如果没有这份工作,我可能还要继续在家带孩子。”38岁的陈欣柔(化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经朋友介绍,她进入佛山一家内衣公司品质管理部,成为一名查货员——这是一个“妈妈岗”。
2023年4月,广东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发布《关于推行“妈妈岗”就业模式促进妇女就业的实施意见(征求意见稿)》,文件指出,“妈妈岗”主要用于为在法定劳动年龄内对12周岁以下儿童负有抚养义务的妇女提供工作时间、管理模式相对灵活,方便兼顾工作和育儿的就业岗位。2024年11月,佛山市南海区推出“妈妈岗”企业名录,共有13家用人单位。该公司便是其中之一。
据这家公司人事部主管翁女士介绍,考虑到女性职员占比较高,公司早在2021年便开始尝试“妈妈岗”的就业模式。“妈妈岗”的工作时间为早上8点至下午5点半,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由于有家人帮忙照看孩子,且孩子逐渐长大,陈欣柔能够保证基本在岗。不过,如果遇到家中有急事或需要参加孩子学校活动,她表示:“这份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时间自由,公司允许我们随时请假。”
据翁女士介绍,公司对于查货员岗位并无硬性考勤规定,“如果不紧急,员工回来后可继续完成她们的工作,如果时间紧,公司会安排其他同事接手”。她补充道,陈欣柔所在岗位的工资由底薪、绩效和计件工资组成,“请假不会扣绩效,但每月100元的全勤奖会受到影响”。
这是陈欣柔生育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她的丈夫在当地一家企业担任仓管员,此前,家庭经济压力主要由丈夫一人承担。如今,陈欣柔每月收入约4000元,能部分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
与陈欣柔的情况不同,罗女士是去年在广州一家公司内部转至“妈妈岗”的,当前担任办公室文员。罗女士有两个孩子,分别是6岁和10岁。她介绍,公司在2024年发布了开放“妈妈岗”的通知,公司为此配备了休息室,员工可于工作间隙在此休息,也可将孩子带到休息室,等待自己下班。此外,公司还开放了免费的儿童乐园和食堂,进一步方便她们照顾孩子。
罗女士的工作时间为上午8点到中午12点,下午2点到傍晚6点。“妈妈岗”员工可以灵活请假,且不会对其工资造成影响。如有紧急工作需要处理,公司会安排其他同事顶替,请假的员工后续需要在周末“补班”。转至“妈妈岗”后,她有了更多亲子相处时间。
不难看出,“妈妈岗”的设立确实帮助了不少已育女性。目前,在广东以外,还有多个城市设立了“妈妈岗”。2021年,浙江省桐乡市和江苏省苏州市均有企业开设“妈妈岗”。2023年,北京市石景山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与区妇联联合举办“妈妈岗”招聘专场,共吸引17家企业参与。同年,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区妇联启动“妈妈岗”社区就业服务点试点工作,根据媒体此前报道,共有70名“宝妈”实现灵活就业。而到了2024年,上海推出了“生育友好岗”,不仅针对妈妈,而且针对所有对12岁以下儿童负有抚养义务的抚养者。
根据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服务中心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数据,截至2024年12月31日,广州市已累计发布“妈妈岗”用人单位150家,其中2024年新增92家,采集“妈妈岗”岗位12760个,涵盖电商、商贸、工业生产、家政服务和高新技术产业等多个领域。
2024年12月16日,安徽淮北市濉溪县临涣镇临南村的巾帼“共富梦工场”,村民在“妈妈岗”生产线上赶制羽绒服订单。图/视觉中国
供需不对等
“理想非常丰满,现实很骨感。她们理解的‘妈妈岗’是单位内的正式工作,但我们提供的实际上是家政服务。很多人打电话过来咨询后,发现与她们想象的不同。”爱佳公司一位负责人这样说。
爱佳公司是一家提供家政服务的企业,也是山东省青岛市首批开放“妈妈岗”的用人单位之一。2024年11月,青岛发布了首批“妈妈岗”用人目录,包括7个用人单位的190个岗位需求,涉及餐饮、家政、保安服务等领域,且多为钟点工和小时工。
事实上,根据《中国新闻周刊》对湖南、山东和广东等多个发布“妈妈岗”用人单位名录省份的统计,接近三分之一的企业开设的岗位都集中在家政和清洁员等服务岗位,而剩余的大多数岗位也集中在客服、缝纫工等领域。
36岁的刘芳(化名)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孩子今年2岁半。她坦言:“如果需要补贴家庭,我是可以接受干家政的,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些更符合自己能力的岗位开放出来。”
2010年,刘芳毕业后在广州成为一名英语翻译,月薪为1.5万元。四年后,她结婚生子,为了更好地照顾家庭,她转行进入企业担任财务工作,薪资随之有所降低。2022年,随着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刘芳成为全职妈妈。她说:“我一直想重返职场,但如果是家政行业的话,和自己在家照顾孩子没有太大区别。我更希望能找到一份既能体现自我价值又能兼顾家庭的工作。”
爱佳公司上述负责人也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岗位开放不到一个月,接到了200多个咨询电话,但实际的招聘情况却不太理想。最终,公司仅成功聘用2人,远低于原本希望招聘的100位。
2024年6月,广州发布了第二批“妈妈岗”用人单位名录,名单中显示部分企业提供了具有一定技术含量和管理属性的岗位,如财务总监、医学研究人员等。然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对名单内多家企业进行电话采访后发现,超过20家企业实际上并未设置“妈妈岗”,部分企业甚至表示对此类岗位一无所知。
此外,还有部分企业实际提供的岗位与名录不符。以广州市心一教育培训中心有限公司为例,名录显示该企业提供“人事专员、课程顾问”等岗位,但其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实际的“妈妈岗”只需负责“午休期间照顾小朋友”,上班时间是中午的两三个小时。当记者询问名录上开放的岗位时,该工作人员表示:“这是职能体系(岗位),不开放给‘妈妈岗’。”
《中国新闻周刊》就该情况向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服务中心咨询,其工作人员表示,用人单位名录是由各个市和区根据企业设置“妈妈岗”的情况收集整理的。“我才知道这个情况,后续会再跟相关部门核对。”
事实上,多个城市设立“妈妈岗”,都遇到了类似的情况。
2024年11月,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发布了关于推行“妈妈岗”就业模式的通知。该市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有300多家企业开放了3000多个“妈妈岗”工作岗位,涵盖零工、家政服务、房产中介等类型,现有82名符合条件的女性与企业达成初步就业意向,但这些岗位均为零工性质。
2024年5月,广东省珠海市也印发了《关于推行“妈妈岗”就业模式的通知》。珠海新晨人力资源公司的工作人员叶女士则观察到,应聘成功的“妈妈岗”主要集中在服务行业,企业更倾向于招聘无须缴纳社保的临时工或兼职人员。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任远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若干企业设置“妈妈岗”,反映了企业在工作和就业活动中有推动“生育友好”的意识和努力,对于协调女性的工作—家庭冲突是有益的。但是也存在一些局限性,“‘妈妈岗’多是一些服务性或边缘性就业岗位。我想,更好的做法不是设立单独的‘妈妈岗’,而应该是将所有的岗位,包括管理岗位、技术岗位等都进行‘适合妈妈’的改造,例如实施更加有弹性的工作方式、更加便利的母婴设施和工作环境改变等”。
高度依赖政策激励
不过,这样的设想真的能实施吗?
“一旦开设‘妈妈岗’,我们公司的用人成本就会大幅增加。”39岁的梁立(化名)是广东省佛山市一家建材公司的总经理,该公司成立了11年,最近几年,公司员工数量缩减了近一半。
梁立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假如要开设“妈妈岗”,以公司财务为例,工作时间为早上8点半至下午4点半,每月休息两天,该岗位的每年每人用人成本为8万元左右。如果改设为“妈妈岗”,需要满足更多休假、灵活上下班等条件,公司还需额外雇佣一名员工来弥补“妈妈岗”员工的空缺,导致每年每人用人成本增加约30%。对此,梁立直言:“现在公司都在削减成本,怎么可能呢?”
对于是否开设“妈妈岗”,梁立表示,这取决于政府是否有足够的政策支持。不过,他还表示,考虑到非“妈妈岗”员工的上班时间更稳定,如果政府政策支持力度仅与开设“妈妈岗”的用人成本相当,企业仍会优先选择非“妈妈岗”员工。只有当政策优惠能够显著高于用人成本时,企业才会认真考虑开设“妈妈岗”。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国情研究院副研究员刘生龙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也表示,鉴于当前的经济形势和就业形势,对于企业来说,想要提供技术岗和管理岗的“妈妈岗”,“确实是太难”。
“如果经济形势良好且劳动力短缺,企业可能会愿意实施相关政策来保障‘妈妈岗’的权益,从而实现共赢。但当前,企业肯定更倾向于招聘全职、要求较少的员工。如果无限度地强调‘妈妈岗’员工的权益,企业的自身权益又由谁来保障呢?”他认为,如果政府希望推动“妈妈岗”落实,需出台并落实相应的激励政策。
早在2024年5月,为了推动“妈妈岗”就业基地建设,珠海市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与市妇联就曾发布通知,明确了针对企业的相关奖补机制。通知提到,将从“妈妈岗”用人单位名录中挑选成效显著、社会影响力强的企业,授予“珠海市‘妈妈岗’就业基地”称号,并颁发年度荣誉牌匾。按照计划,这些企业第一年最高可获20万元奖励,第二年最高10万元,两年累计最高可达30万元。
根据珠海市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工作人员的介绍,一个规范的“妈妈岗”就业基地需满足多项标准,包括提供托管服务、按时支付劳动报酬、执行弹性工作时间,以及设立一定数量的全职“妈妈岗”等。不过,现实推进情况却不是如此。上述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针对遴选基地的工作暂时没有进一步推进,相关资金也尚未明确。”
此外,刘生龙还指出,想要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健全社会托管托育体系也不容忽视。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2024年5月发布的《全职妈妈群体状况调研报告》显示,在参与调研的2069位妈妈中,78.4%的女性表示选择成为全职妈妈的原因是“孩子没人照顾”。
2021年底,我国印发实施《“十四五”公共服务规划》,当中提到,到2025年,争取达到总托位数630万个,即每千人口拥有3岁以下婴幼儿托位数达到4.5个。然而,中国政法大学法治政府研究院在2024年发布的《法治政府蓝皮书:中国法治政府评估报告(2023)》显示,超过九成城市未达到该要求。
对此,刘生龙建议,可以适当降低幼儿园的入园年龄,使其接纳0—3岁的儿童入园托管。这样不仅可以为幼儿园带来新的生源,缓解其因生育率下降而带来的生源不足问题,还能为所有抚养者提供便利,助力其重返职场。
发于2025.1.20总第117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多地试点“生育友好岗”背后
作者:李钊娜
编辑: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