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复根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小镇。
他们是初中同学,初三时,他十七岁,她也十七岁。
那年,他们情窦初开。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只是他们谁也不敢把自己的心思告知对方,就这样,在犹豫中,直到毕业。
毕业了,他们都没有升高中,因为升高中的名额有限,尽管他们的成绩都很好,但他们没有资格。不久,他们都响应号召下乡了。
下乡前,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但他不敢,他怕她拒绝他。下乡前,她也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但她也不敢。她怕他笑话她。
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下到了同一个生产大队,同一个生产小队!(他们事先并没有商量过!)这使他们都坚信,他们有缘,彼此一定是对方生命中的那一个。
他们下乡时,队里还没有多余的房子供他们居住。他住在生产队畜牧场的饲料仓库里,而她则住在农户的家里。好在不久,他们的知青小屋就落成了。
那是两间坐北朝南的“五路”砖瓦房,中间隔断,一分为二。
分配房子时,队长问他们,谁住东屋?谁住西屋?
他说,哪个屋好?
队长说,当然东屋好一点,冬暖夏凉。
他说,那我住西屋。
他们由此做了邻居。因为彼此都是成年人了,不必再像在学校里那样有很多的顾虑和拘束,他们开始了真正的交往。
一开始,他们各自做饭,不久,他们觉得这太麻烦了,于是他们首先提议,要不我们轮着做吧?这星期我做,下星期你做?
她同意,说这样好,节省时间。
又过不久,他们觉得一星期太短了,干脆一月轮一次。而这第一个月,又由他先开始。
因为一起做饭,当然也一起吃饭了,不过,洗洗刷刷就由她包了。就这样,他们过上了俨然像一对小夫妻一样的生活。当然他们还不是夫妻。
他们饭前饭后都会天南海北地神聊,慢慢地他们聊的话题越来越近越来越迷人,终于他们聊到了那个最青春最甜蜜最浪漫的话题,于是,不经意间,彼此的嘴唇就开始粘合在一起。
他先说,他爱她。
她也说,她也爱他。
他说,他爱她,常常胡思乱想。
她说,她爱他,常常夜不成寐。
他们说着说着,又把嘴唇靠到了一起,这一次比第一次还生猛。那一刻,他们各自的身体里升腾起一种“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最原始冲动:他想进入她的身体,而她也想承载他给予她的所有的重量!
但是,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们依然不失理智依然不敢对那条红线越雷池一步,因为他们清楚,那样做了,就意味着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对此,他们都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过,尽管没有做好准备,但他们在别的方面,已经在向这个方向努力了。
生产队分给他们三分自留地,他一分半,她也一分半。
她有点担心,种什么好呢?
他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包给我,一定不比他们(农民)差。
他不是吹牛,他果然让那块地里,长出了他和她都喜欢吃的瓜果:鲜嫩的黄瓜、紫色的茄子、火红的番茄、翠绿的毛头、青菜等各种各样的蔬菜。
他们吃不完,有一部分就带回各自的家里。可是他们的父母,欣喜之余又都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看样子,你们真的打算在那里扎根一辈子了?
他们说,那又怎么啦,不是已经有人这样做了吗?
是的,他们已经有点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他们也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不久,他们双双告别了大田里的活儿。她去大队里当了一名赤脚医生,他去大队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赤脚医生要出诊,下班时间不定,因此,家里做饭的活基本上都有他包了。他天生有厨艺的本领,他的饭菜做得很好吃。故有一次,她说,真想天天能吃到你做的饭菜。
他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在吃我做的饭菜?
她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也不知道。
是的,她说的是实话,她怎么能知道呢?未来,未来像一个复杂的谜团,谁能猜得到?
不过,这时他们的父母却在为他们提心吊胆,说你们天天粘在一起,你们就不怕那个?
他们说,不怕哪个?
父母说,就不怕未婚先孕吗?
他们笑了,说他们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
父母说,干脆你们登记结婚吧,我们也放心了。
他们没有表示异议,本来嘛,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现在渠有了,水有了,还等什么呢,反正命里注定了他们俩必须厮守终身。
他们决定,挑一个好一点的日子去登记,然后在春节里举办婚礼。
如果不是国家出了大事,如果不是高考恢复,他们还真的会成为夫妻,成为一对让旁人羡慕不已的模范夫妻。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借着恢复高考的东风,他们同一年都考上了大学,他考上的是一座北方的名牌大学,她考上的是南方的一座名牌大学。
他们一个向南,一个往北。踏上了人生里最激动的旅程。他们约定,在学校时,每一个月彼此写一封信。
第一个学期,他们做到了,但第二个学期,也许是学习紧张吧,通信变成了二月一封,第三个学期,则变成了一个学期一封,而第四个学期,就再也没有信件往来。不过,他们彼此似乎都没有责怪对方,似乎这样做,说明人各有志,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也许要给自己重新定位,也许要保持青春的骄傲,也许他们都相信那句话,初恋是爱的尝试,不一定要开花结果。更何妨,他们彼此都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所以,最后一个假期里回到故乡,他们便不再来往。一次在小镇的街上偶遇,他们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那情形,似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梦的往事。这之后,他们也从自己的父母嘴里知道了,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过去了,他们的初中同学中出了一个大老板,大老板委托当年的班长,要他务必联系上所有的初中同学,相聚一次,地点就在故乡小镇。他们的小镇如今已经成了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知名的小镇。大老板同学还特加说明,所有的同学都可以携带配偶出席。
他来了,她也来了。他们都已经退休,退休前,他是某部的一位副司长,她是某校的一位大学女教授,只是他们彼此都没有带上自己的配偶。他们的配偶跟他们双方的父母一样,都在前些年不幸离世了。
初次重逢,他握着她的手说,你过得好吗?
她似乎回到了曾经的腼腆,说还好吧,你呢?
他说,我?也好!
同学会上,女同学把她当年的秘密公开了,说她上初一时,就暗恋上他了,说他长得帅。
她被说得满脸通红。
同样,男同学也公开了他当年的心思,说他当年曾说过,她秀外慧中,这辈子非她不娶。怎么样,食言了吧?
他笑了笑,没有作答。
整个席间,因为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几乎没说上一句话,是别扭还是怨恨?还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
散席了,他们不由得走到一起。他们似乎都觉得再不说,也许这辈子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先说,退休了,你有什么打算?
她说,你先说,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不想瞒你,这几十年里,我都在世界各大城市飞来飞去,我腻了,我想回到小镇,这里虽然也比以前热闹了,但比起大城市,到底要安静许多。
她说,我也想回到小镇,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我不想跟孩子们一起住,我也厌烦大都市。
他说,那你的孩子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她说,这个他们管不着,也不会管的。她反问,你的孩子呢?会管吗?
他说,他们也不会管的。
她鼓起勇气,那好,说定了,我们一起回来。
他信心倍增,好!说定了,我们一起回来。
临分手时,他对她说了一句肺腑之言,别恨我,那时,其实我不懂什么叫爱情。
她点点头,我也是,总以为,初恋是爱的尝试,结不结果,没有关系。
一个月之后,他们重回小镇。他们在镇子的西栅买了一套三居室的现房。那房,比知青小屋要大好多好多。
在搬进新屋之前,他们领了证,成了一对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之后,夕阳西下,晚霞似锦的时候,小镇的居民常常可以看到一对老人并肩走在小镇新修的绿道上,他们的脸上满满都是晚年里幸福、美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