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式未知”里的定数：钱权交织、战火未熄与内外新分歧

特朗普的第二张“总统官方照”是更为靠近的面孔特写：白金色的顶发更稀疏了，下颌微微含着，一侧眉毛扬起，眼瞳明亮，嘴唇紧抿，一丝笑容也没有。这张相片被指与其2023年的“监狱大头照”颇为相似，与2017年的首张总统官方照相比，充满了“严肃、威胁十足”的氛围——“强调了更强硬、更具战斗性的立场”。

当地时间1月20日午间，特朗普在国会大厦圆形大厅内举行了正式就职典礼，成为美国第47任总统。华盛顿正迎来寒潮，室外聚集的支持者明显减少。而在温暖且金碧辉煌的室内午餐会上，亿万富翁和政策制定者齐聚一堂，金钱与权力以一种更为直观的方式融为一体。当地媒体指出，“这与原本应有的严肃氛围截然不同”。

特朗普能否在上台首日实现百项行政令的签署？他会否兑现自己的承诺，在最短的时间内改造他口中“灾难性”的美国？在第二个任期内，特朗普将拥有一个更忠诚、执行力更强、更“拼盘式”的政府团队，并成为一个“强势总统”；他承诺塑造一个将边境牢牢框锁住的国度，也不吝于报复性地出手，将已然分崩离析的政坛搅乱为一池更为污浊的浑水。

南都、N视频记者采访多位美国问题研究专家，透析“特朗普式未知”背后的确定性以及全球将迎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有专家分析称，“二战以来由美国主导的所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很可能要在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内发生颠覆性的变化。不能排除美国将成为‘掘墓人’的可能性”。

1月20日，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国会大厦圆形大厅，特朗普宣誓就任美国第47任总统。新华社发

寒潮中的典礼

他在寒潮中上台——虽然正值午间，但华盛顿的气温在零下5摄氏度左右，风速较快。这很可能是1985年以来最冷的“就职日”。

典礼因此被转移至国会大厦圆形大厅内，这里原本仅能容纳大约600人。“一个截然不同的就职典礼的早晨”，在当地媒体的描述中，过去，大批人群会穿梭在国会大厦附近的街道，前往国家广场，“今天早晨，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

天气太冷，民众或许无法亲至，但思索和担忧的声音没有断绝。

就职典礼举行的三天前，当地媒体发表了与数位各州选民的访谈。一种更为私密、更向内发展的想法正在占据主流，“数百万人在思考、期盼、担忧即将到来的变化将对他们的日常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媒体将关键词提炼放置于最大字号的标题上，闪烁变幻着，“令人心碎”“尴尬”“冷嘲热讽”“忧心忡忡”……

“我能负担得起接下来的化疗药物吗？我的新店能够正常运营吗？如果‘普遍关税计划’实施，我的农场作物还能正常出售吗？”民众问道。经济形势的转变，是绝大多数受访者最为担忧的问题，因为“光是养家糊口就已经很困难了”。

但这场受到众多美国科技巨头资助的就职典礼，氛围倒是很热烈。

全球三大富豪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特斯拉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以及Meta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均现身。宣誓就任后，特朗普出席宴席，与主要政要共进午餐。

他们享用了“蟹饼配番茄塔塔、高级安格斯肋眼牛排”等菜肴，以甜点“明尼苏达苹果冰盒冻糕配酸奶冰淇淋和咸焦糖”结束。每道菜辅以专门的葡萄酒作为搭配。

典礼后的午餐会。

现场有许多大众眼熟的面孔，其中的大批人士即将进入特朗普未来四年的政府团队，尽管部分人选仍需要获得参议院的确认。

国土安全部长克里斯蒂·诺姆曾是南达科他州州长，作为特朗普的忠实支持者，她曾被视为美国副总统的潜在候选人。中央情报局局长约翰·拉特克利夫在特朗普首个总统任期内担任国家情报总监。新的国家情报总监提名人图尔西·加巴德则一度被特朗普考虑为可能的竞选搭档。

环保署署长李·泽尔丁是特朗普的“狂热粉丝”，曾投票反对2020年美国大选的结果。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埃莉斯·斯特凡尼克在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领域的经验很少，但在针对特朗普的第一次弹劾程序中，曾作为关键盟友出现。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在过去一年中则已经成为特朗普的核心经济顾问。

美国驻北约大使马修·惠特克在特朗普的首届政府中担任代理司法部长约3个月，没有外交政策经验。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卡什·帕特尔是一名坚定的右翼人士，曾发誓要利用该职位的便利对特朗普的对手进行报复。

美国宇航局（NASA）局长贾里德·艾萨克曼也是一位亿万富翁企业家，曾在SpaceX任务中与企业家埃隆·马斯克密切合作。已被确认任命的白宫办公厅主任苏西·威尔斯从里根时代以来一直在共和党的竞选团队或政府中工作，也是唯一一位在整个2024年美国大选过程中都曾为特朗普工作的竞选经理。

就此，多位美国问题研究专家向南都记者表明了相似的观点：“整个团队其实是一个‘大拼盘’，最受重用的一批人，既年轻又对特朗普忠心耿耿”；“他们的首要任务和最高标准是能否完全贯彻落实特朗普的政策理念，他们都是执行者，而非所谓的‘智囊’集团”；“这使得特朗普实际上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强势的总统’，不仅在行政权上‘强’，而且在国会两院中都很‘强’”；因此，“不能有挡路者，不能有障碍，特朗普的未来四年可能要大展拳脚”。

“大拼盘式”的团队

“拜登和哈里斯坐在那里，好像被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吞噬了一般。”随着典礼的进行，当地媒体的实时评论如此说。

拜登的每一次表态都颇受外界关注。整场典礼上，他仅仅起身鼓掌了一两次。多数时候，当支持者们开始欢呼时，拜登都坐在那儿，“面容像石头一样冷”，偶尔在手指的遮掩下，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典礼上的拜登（左）与哈里斯。

当然，欢呼声还是占据了拥挤大厅的核心。特朗普时不时地停顿片刻，等待在场的人们鼓掌并起立。比如，当他谈到自己从大选期间就引以为傲的大规模移民驱逐行动时，以及他将此时的美国描述为“充满犯罪和混乱的灾难性的烂摊子”时。

“实际上，特朗普现在在共和党内的地位非常稳固，实际上被称为‘史上最强势的总统’。”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杨楠向南都记者解释称，“他选用人员的标准不是能力，而是忠诚度。许多从未出现过的面孔，或者说是像过去的特朗普一样处在‘华盛顿政治权力外圈’的人物，变得越来越多。这是由特朗普的决策风格所决定的——他允许下属们针对问题进行广泛的讨论，但最终的定夺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这也意味着，欠缺资历的新手们入主白宫及各级政府机构后，不可避免地将与职业官僚或建制派政客们产生摩擦。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讲师、太和智库研究员陈征告诉南都记者，即使在特朗普团队内部，也区分出了明显不同的派系。

“这是一个‘大拼盘式’的队伍。一派是比较低调、具有较为资深的从政经验、相对更务实的‘佛罗里达帮’，他们会更主动地去推动特朗普的议程。第二派是与特朗普的儿子小唐纳德·特朗普关系亲密的人士，例如副总统万斯等。第三派则是以马斯克为首的所谓‘科技复合体’的成员。第四派则是在意识形态上较为狂热的民粹主义者，一群特朗普的精神军师或追随者。”陈征指出。

“而他们都是一群执行者，而非所谓的‘智囊’集团。”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张腾军也向南都记者指出，其中包括美国司法部、FBI等任上的重要人物，“就是特朗普用以打击、清除政府内部所谓‘敌人’，或者说‘深层国家’力量的棋子”。

以FBI局长提名人卡什·帕特尔为例。早在总统大选期间，他就已作出将清洗、颠覆FBI的“承诺”，称“将在上任第一天关闭FBI华盛顿总部，第二天就将其作为博物馆重新开放”。

“这是个明显反建制派的极端角色。通过这类人物，特朗普希望能够在各个他曾有所不满的部门中打开‘缺口’。但改革的巨大阻力可能也会就此体现出更为激烈的内部反弹，这是一把对特朗普本人，也是对美国政府的‘双刃剑’。”张腾军表示。

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

“强烈的纠偏可能会使美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特朗普还未上任前，美国媒体的种种新闻就有预告：许多酒店、餐馆等不再欢迎特朗普所不支持的部分人群进入。这是美国国内民众与民众之间纠纷、两党博弈继续加剧的现实体现。”杨楠告诉南都记者。

在杨楠看来，美国内政未来将从一个“过于多元”的状态，走向保守路径。各类社会民生议题上的分裂，在未来四年里依旧呈现出一种“难以解决”的预期。

特朗普的“买卖”

在就职典礼举行的数日前，特朗普曾在各种集会及新闻发布会上发表了一系列涉及“夺取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的惊人言论。

多家美媒在实时评论中指出，当特朗普再次于典礼上重申有关“墨西哥湾更名”的说法时，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哈哈大笑”。

与美媒多加塑造的“荒唐感”不同的是，欧洲媒体和评论家们则切实地考虑过“买卖格陵兰岛”是否可行的这一问题：在格陵兰岛民具有公投自决权利的基础上，别用“大棒”（军事威胁），得用“萝卜”（经济好处）。

实际上，特朗普在首个总统任期间就曾提出“购买格陵兰岛”的想法。在他看来，这个常年冰封、不宜居住的小岛不论在地理位置还是战略地位上都极为重要，更别提还附赠了相当丰富的自然资源。

多位美国问题研究专家都向南都记者指出，这场“买卖”确实可能成为一个具备可行性的“剧本”，也一定会被特朗普提上日程，成为其转嫁国内矛盾的出口之一。

“另一个角度是，特朗普首先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虚张声势，实现从丹麦或格陵兰岛攫取更多利益的目的。但‘扩张’的两面性体现在，如果这能成为特朗普在对外关系或双边关系交易中的一个筹码，他一定是乐见其成的。但若经济手段解决不了问题，而最终需要走向军事手段，这是特朗普不愿看到的。”张腾军向南都记者解释道，这更应该被视为特朗普“交易性”理念的外在表现。

美国国会大厦附近贩卖的特朗普周边。

“需要注意的是，理解‘交易性’之前应该先厘清，什么是特朗普用于交易的东西，什么是他会紧紧攥在手中、不断提高筹码价值，从而‘培养’成为未来博弈杠杆和谈判施压武器的东西。例如，所谓‘普遍关税计划’就更应被视为一项武器。”杨楠向南都记者指出。

在2024年总统大选期间，特朗普曾声称，要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至少10%至20%的关税。来自接近他的知情人士的说法则表明，“普遍”也即在特定商品上，对所有国家一视同仁，不予区分，初期，特定商品或行业可能包括国防工业供应链、关键医疗用品以及能源产品等。

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孙成昊告诉南都记者，期待通过增加关税本身来解决美国国内经济问题是不可能的，“特朗普开始执政后，他在大选期间的一些逻辑会得到扭转，例如关于经济的目标承诺，他会更重视民众的经济体感。关税不再是纯粹的目的，而是手段之一，是让别国能够在经贸问题上进行预期让步的‘杠杆’”。

“特朗普还总是认为，其他国家是在占美国的便宜，因为目前美国的贸易逆差一直居高不下。通过加征关税，特朗普希望能够鼓励国内的再工业化。”陈征还向南都记者指出，在特朗普的第二个总统任期期间，“他希望能够尽可能制造‘贸易壁垒’，将全球分化为不同阵营的世界，逼迫其他国家选边站队，从而形成纯粹的美国阵营。虽然关税也会带来国内的短期阵痛，但长期来看，特朗普将其视为实现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即‘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核心手段之一”。

无可预知的连锁反应

在当地时间1月20日这一天，美国华盛顿“名利场”的中心无疑是特朗普的就职午宴。

在祝酒辞中，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约翰·图恩将特朗普与前总统里根进行了比较。图恩说，里根代表着“以实力实现和平”“乐观”和“对美国的信念”，“总统先生，我在您身上看到了这些品质”。

“和平”或许是所有恭维话中最讽刺的一个词汇。

在整场就职典礼上，拜登第一次起立鼓掌，是在特朗普宣称自己推动达成了近日的加沙停火协议时。事实上，这到底应该归属于拜登半个多世纪以来公职生涯最后的政治遗产，还是特朗普开启所谓新的“黄金时代”的敲门砖？两位老人依然没能争出个胜负。

“至少在特朗普第二个总统任期之初，我认为中东的紧张局势还会延续。停火协议或许能在一定时期内发挥作用，但长远来看，变数依旧很多。以色列正在多线作战，如果特朗普给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开‘绿灯’，对他表现出更大程度的支持，以色列未来还是完全可以以任何理由宣称交战方没有遵守停火的承诺，从而撕毁协议，这中间不存在强有力的约束机制。”张腾军向南都记者分析称。

对此，杨楠也持有相似的观点。他向南都记者指出，特朗普在首个任期期间实际上倾向于对伊朗进行极限施压，也曾表示在第二个任期内仍然要继续寻求颠覆伊朗。

“加沙停火协议中的协调国家中，最具实力的其实只有美国，其他的大国力量没有参与权衡。从这个角度来说，特朗普可能期待在未来将世界大国都转移到同一张谈判桌上，从而从根源上解决‘停火协议有效与否’的问题，这可能是他最希望能够标榜的政绩之一。”杨楠说。

俄乌冲突则与美国的欧洲盟友又紧密相关。在孙成昊看来，美欧关系虽然依旧会在同盟框架下进行变动，但欧洲明显对特朗普的上任表现出了“紧张的情绪”。

“首先，经贸领域的竞争要素可能升级。‘普遍关税计划’如果实施，欧洲也会承担较大的压力，欧美间出现贸易争端的可能性会加剧。其次，在俄乌冲突持续的背景下，欧洲国家一直笼罩在能源安全问题的阴影下，在特朗普的逻辑中，想要获得更多的能源供应，欧洲国家就必须在别的政策上作出妥协。最后，在军事安全领域，无论如何，与拜登政府相比，特朗普愿意提供给乌克兰的军事援助一定会下降，欧洲将被迫承担更大的对于自身、对于乌克兰的安全责任。”孙成昊告诉南都记者，一个更加微妙的矛盾处境将在欧洲诞生，“这会跟拜登任内产生较大的差异”。

全球或将迎来一系列无可预知的连锁反应。

“二战以来由美国主导的所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很可能要在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内发生颠覆性的变化。不能排除美国将成为‘掘墓人’的可能性。”陈征向南都记者指出。

“作为替代，一个右翼领先的保守主义联盟可能在全球范围内崛起。我们已经能够观察到，在欧洲，保守主义政党开始大范围地逐步夺取政权。在以美国优先的世界里，所有的盟友也都是如出一辙的极度自私、极度利己，一旦牵涉到不同国家的具体利益，分歧就可能产生。”陈征表示，“特朗普会继续尝试走完他的‘破坏者之路’，从他国攫取超额的利益，用来填补美国的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