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我是大摩羯
—— 苏轼的智慧人生
转眼到了摩羯月,想起苏轼在《东坡志林》里隔世cue韩愈兼自我吐槽的话:“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退之”是韩愈的字, 韩愈是苏轼亲自认证的偶像之一(之所以是“之一”,乃是因为苏轼很博爱,偶像有点多……上至庄子下至范仲淹都算。)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看到韩愈在《三星行》里写:“我生之辰,月宿直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才知道他和我一样是“磨蝎”,我们这个星座的人呐,不缺实力,缺的是运气,天上掉馅饼的事基本不要肖想,稍不留神还毁谤加身。论起命运多舛,防不胜防,我跟他真的很有共同语言啊!
苏轼于宋仁宗景祐三年腊月十九日卯时出生于四川眉山城南纱縠行,换算成公历是公元1037年1月8日北京时间6-8点,稳稳妥妥摩羯男,威风凛凛大摩羯。最妙的是,苏轼是摩羯座这事,不是后世星座爱好者附会,捉个名人撑场面的说法,而是本尊盖章认证的。
苏轼的星盘是很有劲的,生于丙子年,丑月初,命宫摩羯,月处女(在允许条件下挑剔讲究),水星射手是当之无愧的社交牛逼症,问题在于过于热爱沟通。苏辙一生都为他这个毛病担惊受怕,时时提醒,明示暗示,为保护他恨不能毒哑他——天生帅哥,奈何长嘴。说得好听是率真,说得不好听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
苏轼吃货之名和他的文名一样名震寰宇,乃是因为金星落三宫,终生爱美食,说啊走啊吃啊一键三连,so毕生不理财。
金落三宫靠家人,靠朋友。说他月光族都是轻的,花到当底裤,靠弟弟接济是常态。我突然幻想到,苏辙每次惊闻噩耗,听苏轼说,弟,我没钱了!反应都应该是:“咋又双叒叕没钱了!”虎躯一震、猛虎落泪、默默打款一键三连。
以苏轼经久不衰的影响力,“磨羯命”从此成为文人自嘲的典故,成为困顿、清苦、劳碌又隐隐自得的代名词。一生为匡扶宋室殚精竭虑的文天祥更绝,直接化用韩愈和苏轼的话作了一首诗:磨蝎之宫星见斗,簸之扬之箕有口。昌黎安身坡立命,谤毁平生无不有。
论起来这三只大摩羯,还真是为国为民,任劳任怨,踏实肯干,俯仰无愧天地,无愧于心。
不止是苏轼乐于研究星座,宋人都对黄道十二宫津津乐道。北宋傅肱写了一本《蟹谱》,将巨蟹座与螃蟹联系在一起,居然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南宋陈元靓写《事林广记》,将十二星宫与中国十二州相搭配:宝瓶配青州,摩羯配扬州,射手配幽州,天蝎配豫州,天秤配兖州,处女配荆州,狮子配洛州,巨蟹配雍州,双子配益州,金牛配冀州,白羊配徐州,双鱼配并州,虽然知道是胡说八道,但也觉得很有意思。
继cue韩愈之外,苏轼还不忘cue好友马梦得:“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者。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翻译过来就是:“我和马梦得同年同月生,梦得比我小八天,我发现这个年月出生的人,天生没有富贵命。所以我和梦得都穷得很卓著,穷成了榜样,但若是我们二人比一比谁更穷,那还是梦得居首”。
这段话是元丰四年十月苏轼在黄州东庄禅院与马梦得饮酒时的调侃,被后人记载在《东坡志林》里。面对半吊子星座爱好者煞有介事的论断,获封“穷王”的马梦得只能笑笑,呵呵!你说的对!(苏轼很爱用呵呵)。
跟苏轼做朋友是要架得住调侃、折腾和剥削的。比如被他大半夜叫去看月亮的张怀民,除了陪他夜游承天寺,还要被他“霸占”新建好的亭子,那座亭叫“快哉亭”……
该说不说,说走就走,说要就要,爱耍赖,爱撒娇,爱自嘲的苏轼真的很不摩羯。类似的“敲诈勒索威胁”亲友的事,苏轼干了不止一回,不说罄竹难书,起码也是劣迹斑斑。天道好轮回,苏轼也经常被亲朋好友连敲带诈,连损带骗,大家都乐在其中。
人生不就是有来有往才见出深情厚谊么。何况,似苏轼这般赤子之心,待人真诚大方,才华横竖都溢的超龄大宝贝,绝世小可爱,谁不乐意宠着他呢!
他弟弟苏辙就毫无怨言地宠了他一辈子,为他兜了一辈子的底。
说回这位马梦得(马正卿)先生,他是苏轼的好友,也是被林语堂先生认证为苏轼忠粉的人,他对苏轼雪中送炭到什么程度呢?基本就是救他一家老小于水火之中!
在苏轼的人生中,真正称得上down到谷底的日子,不是被人津津乐道,堪称北宋文字狱典范的“乌台诗案”,更不是后来年过花甲再贬海南岛,而是谪居黄州,初到黄州的日子。用星座的术语说,那几年的苏轼水逆加金逆到欲哭无泪,无语望天,只能躺平。
今年故宫举办“千古风流人物”——苏轼主题书画特展时我去看了。也买了画册留存,这些都是珍贵的心识流转,因缘具足才化为艺术留存。应当珍惜,因为随时有可能会因无常而消散。
苏轼的书法被黄庭坚取笑为“石压蛤蟆”,石压蛤蟆也好,枯树挂蛇也罢,都是境界到达一定次第的人,彼此间心心相印,才能有的调侃和心领神会。不是一般人可以不遵法度随意效仿。
依旧喜欢《寒食帖》。《寒食帖》堪称“石压蛤蟆体”的代表作,苏轼书此帖时一气呵成,情怀真切,连挫顿处都气韵动人,那是彼时他真实的痛苦。他描述穷困潦倒,风雨飘摇的惨状,真是历历在目。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不免恻然,到底要流年不利到何种程度,才能使苏轼这种天性达观,坐牢都能睡觉打呼噜的人都有了穷途之叹,濒临绝望,陷入自闭抑郁。
自打沦为黄州团练副使(民间自卫队副团长),宿舍不给配,薪水几无(迟发少发不发),“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的苏家数十口,全靠积蓄(积蓄还是苏辙的积蓄)节衣缩食苦撑。幸亏他生来积极向上,有大摩羯的坚韧不拔,幸亏还有另一个摩羯座掏心掏肺帮他。
彼时马梦得帮着筹谋,和黄州太守徐君猷一起想方设法将黄州城东一块训练军队的闲置营地批给他帮补生计。有了这块地作为基本生活保障,苏家困境才得以缓解,苏轼才有闲钱买猪肉,去沙湖买地,筑雪堂,才有闲心恢复吃货本性,捣鼓秘方,研发东坡肉、东坡羹乃至让人腹泻的东坡“佳酿”。若是没有马梦得和徐君猷出手襄助,大约“东坡居士”这个光耀中国文学史的雅号,要换个时间地点诞生。
不管是少年时,还是如今,乃至于往后余生,我始终爱读苏轼的诗文,是一见倾心,终生不改的喜欢,我爱他才华天成,表里如一,爱他身处困境不改本心的豁达和生机勃勃。
倘若不了解苏轼在黄州的经历,仅仅是读《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临江仙·夜归临皋》、《记承天寺夜游》你很难察觉他曾经困顿如斯。
我也是写到才想起。日常会忘记苏轼是个摩羯座,因为他实在是太幽默太通达太可爱了,乐乐呵呵交朋友,风风火火闯九州,苏轼名动天下,交游广泛,让人情不自禁地以为他的生活一帆风顺,顺风顺水,从无坎坷。实际上,风光和倒霉并不冲突。
他一生际遇堪称清奇。三年一小坑,五年一大坑是常态,每次起落,事后看来是有迹可循,当时看去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变故从天而降,我估计当年大宋官场的日常追更的八卦之一是:苏子瞻获朝廷旌表了,苏子瞻要回京任职了吧……苏子瞻又被调职了……苏子瞻又被贬了……不停迁徙、遭受贬谪、打压、针对,从最初的朝野瞩目先皇内定的宰相候选人一路跌到最后的七品朝奉郎,都快跌成ST退市了。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委实承受不来这命运的安排。
屈指算来。除却刚中进士,名动京师的高光时期,他其实没有真正顺遂过,跟同时代的官员比,更谈不上安稳富足。只不过,这些常人视之为苦的事,在他都可转化成新奇的经历和体验,促使他内在的灵性与现实交融拓展,为他的才华锦上添花。
他的锦绣文章让人叹为观止,五体投地,他的品行原则风骨更让人心悦诚服,心向往之。所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爱他,当时人爱他,后世人慕他。
天生苏轼,是上天让人懂得并相信,生命没有绝境,不会荒芜,只要你愿意,孤绝之境亦可活得繁花似锦,人见人爱。
世人常说,潇洒快活似神仙,只有苏轼,是真正知行合一,砥砺前行,是真正的不计荣辱,不论得失,在凡尘俗世中活出了仙意。
苏轼最像摩羯的是做事理智冷静踏实有规划有韧性有魄力。在他远离党争主政一方时,他忙得有声有色,不会有文人的好高骛远,不会像他的老祖宗苏味道那样模棱两可。他在徐州抗洪治淮,在杭州疏浚西湖,在湖州规划水利,在惠州铺路架桥,出谋划策帮广州百姓解决饮水城建问题。在儋州著书立说,开荒办学堂,栽培读书人,开此地文脉,凡此种种,择善固执。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种洒脱和坚韧很摩羯。
苏轼被贬儋州与韩愈被贬潮州很相似,所作所为,后世所称颂的成就亦相似。他们都是文化的拓荒者,是当时人心里的明灯巨烛。
如果没有苏轼,眉州、成都、凤翔、开封、杭州、湖州、徐州、密州、颖州、黄州、惠州、儋州、常州,这些地方不会勾联成一条若隐若现的文化脉络,那些城市的过往中,会少了很多趣致,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地方的文脉民风,乃至于传承后世,如此巨大清晰持久的能量,世所罕见。
大多数人会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身不由己或甘心沉溺,最终泥沙俱下,面目全非。也有些人经受住摧折打磨,最终活成中流砥柱和悬崖老树,旁观世事跌宕。
苏轼比冷眼热望的人更难得,难得的是,他始终热切投入到人间烟火之中,尽心尽力,全情投入的生活,然后还能拥有不被摧折的赤子之心。
是生来宿慧的人,却活得像个孩子,
这才是真正的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安意如
当代著名文学作家
出版文化随笔《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思无邪》、《美人何处》、《观音》、《世有桃花》、《安得盛世真风流:品味唐诗的极致之美》、《千山之外》。出版人物传记《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小说《惜春纪》《日月》。与李少白共同出版图文集《再见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