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富山加津江/大岛渚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Criterion
(2009年4月30日)
编者按:以下文章基于1983年4月富山加津江采访大岛渚的对话整理而成,首次刊载于日本杂志《影像论坛》。富山加津江是一位电影制片人,也是《影像论坛》的共同创办人,她曾在《感官世界》中饰演旅馆里的一名年轻女仆。
开始创作《感官世界》
《感官世界》拍摄于1975年,并于1976年上映。在此之前,我曾带着我的电影《夏之妹》来到威尼斯电影节。在那之后,我曾造访过巴黎,并且遇到了波兰的犹太籍制片人阿纳托尔·道曼。
《感官世界》
他是一个非常有想法的人,在巴黎放映过我的《绞死刑》和《仪式》,而且正如你们所熟知的那样,他参与了许多法国新浪潮导演作品的制作,包括阿伦·雷乃的《夜与雾》和《广岛之恋》,让-吕克·戈达尔的《我略知她一二》,还有晚于《感官世界》上映的沃尔克·施隆多夫的《铁皮鼓》。
总之,道曼建议我们合作拍摄一部新电影,这个提议让我感到非常兴奋,尽管我完全不知道他心里想要拍什么类型的电影。 当我问他时,他说:「我们来拍一部情色片吧!」一开始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有些吃惊,但当我细细思考时,我意识到这其实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尝试做这样的电影也许会很有趣。
回到日本后,我马上给他发了两份提案,一个关于改编「阿部定事件」,另一份计划改编作家永井荷风的小说《榻榻米房间秘稿》。读完这两份提案后,道曼热情地选择了前者。
《感官世界》
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制作这部电影。这让我十分困扰,最终我整整搁置了三年。这期间我几乎完全停下了工作。导演如果有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评论家们通常会将责任归咎于他人或者某些特定的环境。
然而,在我看来,最大的原因往往是主观的——是他们自己失去了内在的平衡,以至于无法创作。我当然很想拍阿部定的故事,或者永井荷风的小说,不过一旦获得了机会,我反而不知道怎么拍了,没有清晰的想法。所以我就把计划搁置在那里了。1972年,我从海外回到日本,那时日活电影公司的粉红电影正如日中天。
事实上,我还特地跑到川崎市去看了村川透的《白皙纤指之调情》和神代辰巳的《湿濡的唇》,结果发现自己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觉得这些电影真的非常出色。不过在长时间的犹豫后,我终于明白,试图模仿它们没有意义。我终究还得找到适合自己那时身体状况的方法,但我一直没找到,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白皙纤指之调情》
我想是在1975年夏天,法国取消了对情色片制作的所有限制。那一刻,我心想:太好了!因为我们的计划是做一部法国和日本的合拍片,如果我们把它说成是一部法国电影,那么就会自由得多。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为什么不做点「硬核」的内容呢?曾经看似困难的事情,现在反而显得轻而易举:我可以在日本拍摄电影,然后在法国进行冲洗和剪辑,甚至最终剪辑也可以在那里完成。
在《感官世界》漫长的孕育过程中,有些事情一直在我脑海中酝酿。1972年,我在出国旅行时首次访问了美国,去看了我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加利福尼亚伯克利太平洋电影资料馆的回顾展。
在美国,我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情色片,这让我大为震惊。哇!我想,这真是了不起!这可能就是拍摄阿部定故事的理想方式。然后当法国取消了所有限制时,这个想法又浮现了出来。
《感官世界》
我首先联系了东映的深尾道典,他是《绞死刑》的编剧之一。然而直到1975年,他都还没完成《感官世界》剧本,于是我婉拒了他,开始自己动手写。我决定不再犯《喜悦》时的错误——这次,我要确保剔除一切无关的内容,专注于与性相关的元素。我想,这也是我在完成《感官世界》后如此喜欢它的原因之一。一完成剧本,我就联系了负责我电影在法国发行的柴田隼雄和川北和子,他们帮助我翻译了剧本,然后交给了阿纳托尔·道曼。道曼的回应很热烈,这意味着下一步就是决定何时启动这个项目。
当我开始组建团队时,第一个想法就是邀请若松孝二担任我的制片。说实话,这真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我在电影手记里写过一句话:如果他答应了,我们的成功就有了保障。正如我常说的,他正是你在面对冒险时最需要的那种人——天生的赢家。
我们是在我最喜欢的东京新宿的酒吧见面的。起初他以为我叫他来是要他参演我的新片,但当他知道这一惊喜后,很快就答应了。面对挑战,你需要一个既强大又幸运的伙伴,才能成功。我当时几乎可以肯定,若松孝二兼具这两种品质。如果我们俩都做不到,那么也没人能做到了。我们俩都非常希望电影能成功。
我们立刻开始了准备工作,若松孝二开始着手组建剧组。距离我上一次拍摄电影已经有好几年了,因此我的团队几乎已经解散,唯一留下来的就是美术设计师户田重昌,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一直在等我回归拍摄。我曾经以为他应该去接其他的工作,但他决定,如果我要离开电影一段时间,他也会这么做,所以这段时间他几乎什么都没做。总之,我们马上把他纳入麾下。我们还一致决定在京都大映公司的摄影棚里拍摄这部电影。
《感官世界》
那个历史悠久的第二摄影棚——曾拍摄过黑泽明的《罗生门》和沟口健二《雨月物语》的地方,已经非常破旧了,但我们还是决定在这里搭建我们的片场。
然而,当真正开始决定如何拍摄一部情色片时,我们大家都开始有些犹豫。最终,我们决定将这个问题交给若松孝二和他长期合作的摄影师伊藤秀雄来解决。不过,我们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让伊藤一走进片场就能感到完全放松,所以我们请来了大映的老灯光师冈本健一来负责灯光工作。
我本来有不少助理导演可以选择,包括小笠原清,但最终我决定把这些选择交给若松孝二。他显然想要小笠原清,但安排未能如愿,于是他去找到了才刚刚拍完《十楼的蚊子》的崔洋一。崔洋一是若松的老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喝酒,讨论电影——但实际上,崔洋一从未参与过后者的电影,也没有过带领剧组的经验。
尽管如此,若松还是让崔洋一成为了我电影的第一助理导演!这种选择方式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但若松眼光独到,崔洋一最终证明了自己的天才之处。可以说,他天生就适合这个角色,而若松能够发现这一点并把他安排到我的电影中,真是天才之举。后来,若松又从自己的圈子里加入了两位成员——富山加津江和岩渊进。
我们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是找演员。我本以为,要求他们在镜头前真实地做爱会是一个巨大的障碍。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找女性来试镜反而变得很容易:她们络绎不绝,表示如果需要拍性爱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终,甚至连我的妻子——演员小山明子也说,如果没有其他人愿意来,她愿意试试。
我当时非常震惊,但她后来解释说,她这么说只是为了顺利拍摄——如果大家知道她愿意,那么其他演员也会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角色,更容易放松心态来试镜。总的来说,正是有了像她这样的大胆言辞,我们才能在试镜阿部定一角时如此顺利。
选定松田英子和藤龙也担任主角
奇怪的是,松田英子——最终被选中饰演阿部定的演员——是我们为这个角色试镜的第一名演员。她的皮肤的确很细腻,但让我决定选她的,是她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细腻心灵。这种气质让我立刻觉得她适合这个角色。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继续试镜了其他五十位演员,最终筛选出了一份很短的名单:松田和另外一位候选人。我们让两位演员都做了简短的表演测试,测试结束后,若松和我达成了一致——松田英子就是那个合适的人。这是一个我们从未后悔的决定。
拍摄的第一天,我们告诉她和剧组,我们想让她从片场的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以便测试镜头。然后,在最后一刻,我们问她是否介意脱掉衣服,裸体完成这一动作。她毫不犹豫地脱下了所有衣服,剧组也照常拍摄她跑步的场景,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当我看到这一幕时,我对若松大喊:「我们成功了!」
然而,找到一位男主角却难得多——几乎没有人对这个角色感兴趣。「你开玩笑吧,」演员们会说,「我怎么可能在你盯着我的情况下在片场起反应?」或者说,「你找错人了。我在干那事儿的时候,的确比大多数人都要大,但平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小。」七八个演员中有十个都这么说。让我震惊的是,男人居然如此介意自己那里的大小。如果他们只是说「我有点小」,然后停住,那也许还算可爱。
但不,他们偏要加上一句「但我在干那事时比大多数人都大。」这简直是最无聊的借口。这段经历让我觉得,男人真是可怜的生物,总是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耿耿于怀。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自信的演员,通常是那些说「我只是普通尺寸。」然后就打住的人。
我和若松孝二寻找男主角的过程并不顺利,直到电影发布会前一天。就在最后一刻,崔洋一再次提到了藤龙也的名字——他早在之前就曾给我们推荐过这个演员。崔洋一支持让藤龙也担任主演,而若松表示也同意,但我对他在电视节目《时间到!》中的表现以及在我看过的日活电影中的角色印象并不深刻,所以我一开始没把他当回事儿。
可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发现崔洋一已经和他谈过此事,而藤龙也对这个角色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于是我们和他约在离办公室不远的咖啡馆,给了他一份剧本请他阅读。
从那时起,若松孝二就陪着他,两人最终去了新宿的酒吧。由于几乎所有我们接触过的演员都拒绝了我,我觉得藤龙也也会拒绝,所以我回到了我在东京常住的麻布王子大饭店,把烦恼浸泡在酒精里,然后就睡了。
结果半夜时分,我接到了若松孝二的电话。「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睡得着?」他在电话里大声喊道,「你就不担心找不到男演员吗?」「担心也没用,」我回答,「不如睡觉。话说回来,怎么样了?」「我们喝了很多酒,他就是不肯告诉我他会不会接这个角色。 我忍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行不行啊?我们坐在这儿喝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不给我正面回答?是还是不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当然愿意演啊——不然我们为什么在这儿一起喝酒呢?』」藤龙也的回答让若松开心坏了,他简直迫不及待要打电话告诉我。于是藤龙也接下了这个角色,正如你们所看到的,结果非常不错。
关于电影制作技术的普遍性
写石田吉藏这个角色有些困难。阿部定的供词在她的审判中留下了记录,其中的话语表达了她的观点,美丽而直接,几乎可以照搬她的话来塑造她的角色。
然而,石田吉藏却是一个空白的角色——没有任何资料能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他当时的感受。因此,我几乎凭空创造了这个角色。我所创造的石田吉藏可以用这句话来象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换句话说,他是一个为了满足女人的欲望,愿意轻视自己生命的男人。藤龙也的表演完美地捕捉到了这一精髓。事实上,我认为我们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们严格禁止外人进入片场。我们非常担心,由于电影史无前例的内容,警方随时可能冲进京都大映的片场。不过奇怪的是,这种高度的紧张感反而可能提升了最终的成片质量。藤龙也同样是个问题。
诚然,他饰演的是一个因过度性爱而毁掉自己的男人,但他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减少食量,最终完全停止进食。他体重下降了近二十磅,面容发生了变化,看起来既高贵又有一种精神上的气质。他似乎达到了某种超越演技的境地。这也是拍摄顺利的另一个原因。
我们的电影计划在法国的LTC实验室进行冲洗,而不是在日本,这让我们的摄影师和灯光师十分不安。所以,当我们收到来自巴黎的电报,告诉我们第一批胶片的「曝光正常」时,我们感到无比欣喜。之后,我们完全信任那边的工作人员,不再担心。1975年底我们拍摄完成后,剪辑师浦岡敬一和音效师安田哲男先后飞往巴黎开始制作电影。接着,在1976年1月,我和若松孝二以及美术设计师户田重昌赶到巴黎。
第一次在巴黎观看样片,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令人动容的经历。接下来,我们开始进行影片的后期制作,剪辑工作依然在LTC实验室完成,音效混音则在SIMO录音室进行。塞纳河下游的那些实验室简直美得令人陶醉,而录音室提供的美味午餐更是让人留连忘返。
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非常享受在巴黎的工作,不仅是因为法国的制作体系,更因为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在一开始,我曾担心他们的制作系统和我们的技术有所差异,但后来发现,比如他们的配音技术比我们更加合理,整个环境也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了优雅而精致的氛围。我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到影片制作完成时,我更加坚定了将电影艺术作为一种国际语言的信念。
从这个角度来看,拍摄《感官世界》真是一段非常幸运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