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早上,空气里有种薄薄的全新的精神,仿佛被光洗过一样。每个人都对刚到的一年许下了不切实际的愿望,此刻只等新日子延展下去,慢慢又变成一样的旧日子。”这是沈书枝的家乡、皖南乡村的正月,光灿灿、新崭崭的,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甜味。
2024年7月,青年作家沈书枝的全新散文集《月亮出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书分为“月亮出来”和“山丘之上”两部分,共收录20余篇散文作品,当中既有《过年》《正月》《野果》《栀子二章》等对记忆中的乡村风物和人情的描写,也有《仿<枕草子>》《月亮》等篇章中对当下都市生活的记录与观察。
岁月让她的写作有了渐变和新的侧重。早年她乐于描写四时流转、乡村风物,笔调细致气息安稳,颇有民国作家遗风。这几年,读书、育儿和都市生活成为新的观察与思考的题材。已为人母、戏称自己为“半职作家”的沈书枝坦言:“如今我更想去记录人事与人情带给人心的鼓荡与激动,也就是说,更想去探索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关系,以及这些情感和关系背后所隐藏的社会现实。”
散文集的题目来自日本大正时期的诗人和儿童文学作家山村暮鸟的一首诗《月》:“忽地/月亮出来/山丘之上/慢慢慢慢地/谁在走。”沈书枝说:“山村暮鸟的诗中经常写到田野和马,还有童心的天真、生活的寂寞、中年的艰难,这些沉重的东西以一种经由洗濯过后的清澈表现出来。”作为一个同样在乡下长大、情感敏锐纤细的人,沈书枝十分钟情山村暮鸟的诗句。而她的散文,即便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着墨都市人生和女性生存困境,并向着世情和人性的深处挖掘,行文也仍然明快敞亮,殊无颓废与凌厉之气,让人仿佛时时沐浴月华之中,悄寂而有所触动。
南都专访青年作家沈书枝
青年作家沈书枝。
月亮是一种共通的情感符号
南都:《月亮出来》这本散文集收录的文章有的写于十几年前,也有的是近两年的新作。你在编选这本集子的时候,采取什么样的遴选标准?
沈书枝:《月亮出来》里绝大多数文章,收录的还是我从2017年到2023年这五年间所写的散文,写于近十年前的文章比较少,大约是《栀子二章》和《过年》《正月》三篇。人对自己的写作有时候会有怀疑的看法,会判断不清这一篇写得好不好,是值得收进书里,还是只是在媒体上发表一下的浅浅散文?《栀子二章》里两个写栀子的短章属于这种情况。它们都是过去我给报纸副刊所写的小文,其中各有一小节内容我在第一本书《八九十枝花》里写过,害怕重复,编上一本《拔蒲歌》时就没有收进去。编《月亮出来》时,我在电脑里重新翻阅过去的文稿,发现了这两篇,感到它们记录了不同时期在我身上的关于栀子的情感和记忆,虽偶有重复,但仍是值得保留的。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在第二篇《栀子的夏天》里写了一个在栀子花开的时候会把自己家里的栀子花掐了带去学校分给喜欢的男生,这是发生在我们小学时候真实的事情,这个男生在前两年春天因为病毒死去了。这个世界上不再会有几个人记得他,我想要把这个名字和他曾做过的小小的事情保留在这本书里。
《过年》和《正月》两篇写于2013年末和2014年初。我很喜欢它们,在写的时候,有种将自己的灵魂放归于昔日故土之上俯看凝视的感觉。但编上一本《拔蒲歌》时,我感觉它们在那本书的文章里没有合适放下的位置,于是没有放进去。在《月亮出来》里,我把它们放在了书的第二辑,在《初夏》这一篇之前,按照节序的顺序排列。《初夏》这一篇写于2020年,是我有意用相同的手法写出来的,如此它们三篇连在一起,就有了一种绵延的气息,接近于一种过去的生活的画卷。至于《月亮出来》这整本书的遴选标准,我想还是一种写作的标准,就是在反复的修改、重读之后,感到它们是否有真实的内容,而不是虚假,是否表达了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这些文字是否经得起纸书的阅读。我感觉用眼睛去看一本纸书,所能感受到的要比在手机之类的电子媒介上更沉静、更敏锐,也更容易发现写作的不足之处。
南都:散文集为何取名为《月亮出来》?你对月亮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沈书枝:《月亮出来》的书名取自日本大正时期的诗人和儿童文学作家山村暮鸟的一首诗。山村暮鸟的诗中经常写到田野和马,还有童心的天真、生活的寂寞、中年的艰难,这些沉重的东西以一种经由洗濯过后的清澈表现出来。作为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同样富于情感的人,我被这些诗打动。诗里也常常写到月亮,其中一首叫《月》:
忽地/月亮出来/山丘之上/慢慢慢慢地/谁在走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忽然被这画面击中,脑海中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村子里常看到的场景。天黑下去后,站在屋后面邻居家位于村中心的场基上,看见场基边缘的水杉树梢上,还是暗暗的铜红的圆月升上来。就像我在书中《月亮》那篇里写到的一样,在乡下,月亮是不可忽视的,无遮无挡、出门即天地的环境,使得无论黄昏或暗夜,只要在外面,就很难不注意到天空中唯一显著的光源。月亮带给我们生命的影响,早已经并且一直在默默发生着。它形成一个广大的共通的情感符号,有一种涌动的张力,在乡下、在路灯照明普及之前长大的人,很难不意识到当看到月亮时在我们身体里引起的内置的情感。这首诗也写得很沉静,只是在那山丘上慢慢行走的谁人的身影,以及月亮的模样,就能够唤起人同样渐入人生成熟时期的寂寞和温柔。在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下一本书名就叫《月亮出来》。
探索情感关系与社会现实
南都:你早年的文章有许多关于乡居生活的回忆,这几年写得更多的却是当下的都市生活,转变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被现实牢牢抓住,对故乡的依恋之情就渐渐淡去了?
沈书枝: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关于当下的成年生活的记录在书里呈现得太少了,而不是多。我开始正式写作时,其实早已在城市里读书、生活,但这一部分成长的生活对于一个青年女性的意义,从个人的到由乡村入城市的群体的意义,还远远没有被我表达出来。过去我的写作偏于家乡民俗与风物的记述,这是沿自古代书写物候风俗的诗词、笔记与民国时期以周作人为代表的书写民俗风物的散文的传统,但同时也书写人与人之间的“事”与“情”。过去我更偏向于风俗与风物的部分,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也许也因为风物的书写已差不多,如今我更想去记录人事与人情带给人心的鼓荡与激动,也就是说,更想去探索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关系,以及这些情感和关系背后所隐藏的社会现实。无论是作为一个通过读书从乡下来到城市,在这里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但父母仍旧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还是作为一个女性、一个孩子的养育者,这些身份都具体而又普遍,在我作为这样不同身份的人生活的过程中,都有感受到的、感觉不得不表达的生存。我如今长时间生活在城市,如果只是书写家乡或者记忆里的家乡,我感觉会是一种对我作为女性和养育者的生活的忽视,而它们作为社会群体中一种共通的感受,也应该被表达出来。我想写出所有这些东西,它们都是真实而有意义的。这不是因为对家乡的依恋渐渐淡去,而是生命里重要的事情有很多面。
南都:《月亮出来》里收了一篇你2020年写的《仿<枕草子>》,非常有意思。清少纳言的调性确实跟你有一些相似,写这种简短又隽永的文体,你认为难度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试着以这种体例写一整本?
沈书枝:《仿<枕草子>》起初缘于朋友,作家苏枕书写的一篇《仿<枕草子>》。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也仿写了一篇自己的。那时枕书曾说,觉得《枕草子》就像是清少纳言的微博,我觉得这个说法很贴近一些本质,《枕草子》实际上也就是清少纳言抓取她的时代中的生活,并不是特意要描摹风雅或高贵。在这种精神的比照下,我们当然也可以写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枕草子”,而且恰恰是要写与我们的身份、现实和处境相关切的事情才更有意义。所以我的《仿<枕草子>》几则里有对《枕草子》最著名的段落的仿写,也有写我在小孩小的时候带小孩出去玩耍,看到的孩子们相处和成长的情形。我很喜欢这种简短的记述,一则一则写起来其实要比几千字的文章更为轻盈、容易,因为很多是对当下发生的事切实的描述,也更有贴近生活的感觉。
前些天我正好读到安妮·埃尔诺的《外部日记》,这本书是她在1985到1992年间在法国新城塞尔吉所写下的城市观察,她看到孩子们在建筑物前玩耍,人们在商业中心漫步,在公交站候车,在区域快铁上交谈,“我想要记录下那些场景、谈话,那些我们不会再相见的陌生人的举动,那些墙面上即刻被抹去的涂鸦。所有这一切,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我感动、不安,或是愤慨”。它的表现形式也是一则一则的片段,是对于当时所看到的场景或事件“记录真实的摄像式”的描述,是希望“通过收录集体日常生活的瞬间而触及一个时代的真实”。我很受这本书里安妮·埃尔诺所记录的内容的触动,也再次感觉到,片段式的记录自有它重要的意义。以后我应该还会再做一些这样的写作的尝试,可能不会是整本书,但是完整的篇目。
南都:《乡下的晨昏》这一篇篇幅较长的散文写作的缘起是什么?你从前散文里写故乡的花鸟鱼虫细致优美,气息恬淡,但真正回到故乡却感到种种陌生尴尬、辛酸局促,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回忆和现实的距离么?
沈书枝:《乡下的晨昏》有三万字,写作的缘起就如我在文章中所写的那样,这些事情让我感到矛盾和痛苦。这种矛盾和痛苦挟持了我,如果不把它们写出来,我会感觉自己此前的写作失去意义,因为我不曾表现出当下真实的感受。正是因为感觉有必要呈现出当下回到乡村所看到、所感受到的真实的生活,所以要把它们写出来。
写作因其不同的主题,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我在前面说过,一直以来,我的散文写作分为隐隐的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关于家乡民俗和风物的记录,以及儿童心理的观察和体悟;另一部分则偏向于人事的记录,想要述说一些关于人心的快乐与苦痛。实际上我关于家乡的写作并不只是优美和恬淡,那可能是关于风物的那一部分,我的第一本书《八九十枝花》里,下篇“远近的人”里其实就写了很多乡下的人事,它们中间充满了快乐或苦涩,生活的贫穷,在其中的人们的遭际有种种不同。第二本书《燕子飞去了哪里》以我们姐妹五人从小到大的经历为主线,更是想表现一种这一代从乡村进入城市的女性成长的共通经历,以及上世纪九十年代乡村社会生活的真实图景。既有处于社会底层的艰辛与劳苦,也有我们处于广阔的自然空间所获得的自由,以及家庭成员之间关照爱护的记忆,还有时代加诸我们身上的种种不公与限制。我个人很警惕田园诗化的书写,无论如何不愿意自己的写作只是成为一种供了解或不了解这个社会群体的人怀旧或游客式的欣赏的工具,《乡下的晨昏》里所表现的这种苦痛,其实是我一直以来持续书写的一方面。
南都:你现在也是孩子的母亲,你怎么教他认识你的故乡和他的故乡?
沈书枝:我这些年,尤其是在孩子较小的时候,经常带他回乡下住一段时间。我比较幸运的一点是,我们地方没有经历过拆迁,整个村子连同附近的环境,和我小的时候比,也没有非常大的变化,所以我还有这个我小时候就住的家,到今天可以带着我的孩子直接回去住,直接使他感受到我曾生活过的环境。他也很喜欢那里出门就是水塘、菜园、田畈,每次回去,在菜园里摘菜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他对乡村的情感和我小时候所感觉到的不可能一样了,但能使他感到这还是一种自然流淌在他生命里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
写作者最重要的素质是真实
南都:你为什么一直热衷于散文这种文体?有哪些散文作者是你特别推崇的?你认为优秀的散文作者需要具备什么素质?
沈书枝:除了散文之外,我其实同时也写小说,这些年差不多每年都要写一篇小说。只不过我很少在网上把自己的小说发出来,也觉得没到把自己写的小说结集出版的时候,所以大家可能没注意到。我在小说里主要书写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在亲密关系里所体会到的经验,这种经验在虚构的文学类型里似乎能更安全地深入挖掘一些。
不过,这个问题本身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一个小说写作者可能很少会被问到“为什么要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我想其中不可避免地体现了一些社会观念中理所当然地对于小说地位的肯定,这其实有一种隐藏的小说霸权主义。小说,或者说虚构,相对于散文,或者说非虚构,它们本身所能呈现的价值并没有高下之分,对于写作者来说,它们只是一种是否更适合自身表达方式的选择。这里我想再引用一下安妮·埃尔诺的话,她在《写作是一把刀》里说:“说到底,标签和类别根本不重要,大家都明白这回事。只存在震撼人心的书,引人思考、畅想和渴望的书,给人陪伴的书,有时也有那种读完以后自己也想写的书。”写作者根据自己的现实状况和爱好选择更符合自己的写作形式,对我来说,我始终更偏向于非虚构的描述形式,它们真实描述现实中发生的事,因此产生的影响让我觉得真实面对了世界,而不是经过变形,戴上了经过故事改变的面具。有的时候,我选择写小说仅仅是因为这似乎能提供给作者一种“保护”。
在阅读方面,我这几年喜欢看博物学、社会科学、心理学类的著作,散文看得比较少。当然文学类的书我肯定还是在看的,小说和散文都有,包括关于写作以及文本细读的书,也都是个人兴趣所在。我想要扩大和深入自己对世界的了解,因此看这些时都觉得很有意思,也想借此使自己更明白自己想写什么,需要写什么。对我来说,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质素是真实,只有做到这一点,写作才能呈现它应有的力量。
南都:你现在是一名全职作家么?每天的作息是怎样的?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沈书枝:我有时候会调笑自己是“半职作家”,因为还有一半的自己在养育小孩。随着小孩上小学以后,我的育儿工作变得比小孩更小时要轻松一些了。工作日的作息很容易确定,七点多起来,八点钟把小孩送出家门后,开始打扫卫生、听书,把屋子收拾干净以后就打开电脑开始这一天的工作,下午四点钟准备出门接小孩放学,后面的时间基本就不再属于自己,而要照顾小孩的生活和学习。但节假日,尤其是寒暑假,这种节奏就被完全打破了,只能在其中挖掘出少数的碎块用于自己的工作。目前手上有两本接近尾声的书稿,一本是《爸爸的四季》,是我在前几年回乡时所记录的父母一年四季的种田的生活,还有一本是一些自然观察和博物学的散文合集。我很期待快点把这两本书交出来,然后想更深入现在的生活来写,我想要写一些更贴近我现在的生活经验的东西,无论是用散文还是小说的形式。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