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奶奶带大的孩子,所以我从小就跟奶奶很亲。
我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
家里穷,我父亲长到33岁才在媒人的介绍下跟我母亲认识。
奶奶说,母亲打小没娘 ,一个爹带大了两个孩子,爹脾气不好,在村里德性也不好 ,带出来的孩子一言难尽。
爷爷说,好不好不打紧,娶个媳妇有个后就行,这会儿还能挑个啥?
是的,父亲33岁了,没得挑,没得选,匆匆忙忙和母亲结了婚。
婚后,十月怀胎,生下了我。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没奶,又没经验。
刚生下来一天,母亲急乎乎抱起我就往老院跑,到了老院,把我往奶奶怀里一塞,就走了。
临走,撂下一句话:“恁老王家的孩儿,恁来带,哭唧唧的,止不住声,我哄不了。”
奶奶气的直跺脚,在后面紧追母亲,骂骂咧咧:“红,寒冬腊月里,你打着赤脚,穿着单衣可跑出来了,就不怕冻着了?”
母亲走路带风,晃一眼没了人影儿,只留的奶奶在后面蹿起来三尺高。
那时候条件差,没有奶粉,奶奶熬玉米糁,熬小米油,熬大米粥,一勺勺喂我。
我吃的多,饿得快,奶奶不分白天黑夜的抱着我,烙出来的馍嚼的碎碎的,一口一口喂我。
村里没有人养羊,爷爷跑了几个村子,才问到一家养羊的,跟人家说尽了好话,挤了点羊奶,回来熬给我喝。
那户人家离我们家整八里半路,爷爷隔几天步行去一次,来回十七里地,那时候没自行车,全靠脚慢慢走。
玉米糁,小米油,大米粥,羊奶,奶奶嚼的馍,我一天天的长大了。
会坐了,会站了,会走了,冲着奶奶咯咯咯的笑。
母亲很少来看我,街坊说,红生的孩子奶奶带,奶奶带的孩子,奶奶亲,长大了亲奶奶。
奶奶摇摇头,哪有奶奶不爱自己的孙儿呢?
奶奶走哪,我跟哪,白天跟着她下地。
奶奶在前面扛着锄,我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
到了地里,奶奶在前面锄草,我跟在后面拾。
母亲路过地头,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老王婆(我奶奶),你又让我儿子干活了?”
奶奶气的弯腰捡起土坷垃就扔,母亲骂骂咧咧跑了。
我仰脸问我奶奶:“奶奶,我妈嚷什么?”
奶奶摸摸我的头说道:“乖孙子,咱不和你 妈计较,她打小没娘,缺管教,嘴上是那样说,心不坏,你可不能没大没小,要懂礼貌,知道不?”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晚上,奶奶搂着我,哄我睡觉,一首首童谣被奶奶哼成了河南豫剧。
我在被窝里探出个头,听奶奶胡诌诌的唱来唱去。
有年冬天,奶奶到邻居家办事,我在院里玩,母亲恰好来奶奶家,看家里没人,抡着胳膊夹起我就走。
我久不见母亲一次,在她腋下乱踢腾,边踢腾边喊。
奶奶听见声音跑出来,急忙忙喊:“红啊,小锋会走路,你夹着他干啥?快放下。”
母亲一句话不说,该咋走还咋走。
邻居在后面嘟囔一句:“二百五。”
母亲止住步子,扭头来了一句:“我儿子,我生的,我愿意。”
邻居摇摇头走开了。
我吓得当晚发起了烧,父亲要带我去诊所,母亲瞪着眼发飙:“烧烧长的更高。”
直吓得父亲吐舌头,但不敢言。
那时的母亲就是村里人讲的泼妇般的女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干起来了。
双手叉着腰,嘴里絮絮叨叨,飞出来的话惊呆了众乡亲,没人敢惹,我父亲也是一样,敢怒不敢言。
天亮时,奶奶来看我,费了好大劲儿,把母亲哄走了,背起我就往诊所跑。
那之后,奶奶走哪都带着我,她笑称:这么好的娃,可不能烧坏了脑子。
一晃儿,我读书了,放学了就背着书包回老院子。
奶奶做饭,我在一边写作业,奶奶喂猪,我在一边帮忙,奶奶干什么,我都在奶奶身边晃。
隔三差五的,母亲在街里骂骂咧咧,大事小事,芝麻大的事,我听见了,就拐个胡同,绕着走。
大了嘛,男孩子也爱 好。
母亲又给我生了个弟弟,弟弟一直母亲在带,但这并不妨碍,母亲的骂骂咧咧,她自小形成的脾气秉性,很难再改变了。
我读到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回到了家。
父亲在村里领着人干泥水匠,我跟着去做了小工。一早去工地,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去奶奶家吃饭,晚上也在奶奶这睡。
干了两年,父亲盖了三间平房,一间灶屋给我,他说你大了,早些把房盖好,留着娶媳妇。
房子盖好,我就带着奶奶搬了进去,那会儿,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我 干泥水匠,奶奶给我做饭,一日三餐,从来没误过工。
弟弟大了些,也没读多少书,跟着亲戚去了外面打工。
弟弟的三间平房很快也盖好了,母亲站在胡同口,胡邹邹:“我家俩儿,两套房都盖好了,只等着媳妇进门了。”
街坊看了直摇头。
我心里也明白,像我母亲这样的婆婆,隔三差五的骂骂街,怕是没人敢把女儿嫁过来。
媳妇还没一撇,我奶奶就病了,中风后偏瘫,躺到床上。
大伯招呼着,一大家人坐到了一块。
大伯说,娘病了,按照老规矩,咱们弟兄仨一家轮一个月,你们有没有意见?
二伯说,没意见,自己的娘老了老了,这都应该。
父亲看看母亲没敢吭声。
大伯说,老三,你不同意?
父亲低着头,小声说,我同意。
母亲翻着眼,直接干飞了:“凭啥,凭啥,这不得恁俩大的做表率吗?恁大的做个表率,两家就能照顾妈了,还要拉上我们。”
大伯的脾气也赖,拍着大腿就起来了。
大伯说:“红,俩孩子马上大了,脾气再不好也该收收了,你以后也是要做婆婆的。”
一番唇舌,母亲耷拉着脑袋没吭声了。
按照排序,大伯,二伯,父亲。
大伯跟大娘先接走了奶奶,我收了工,就骑自行车先回大伯家,看看奶奶,偶尔大娘忙,我留下,给奶奶晒晒被子,褥子,抱她出来晒会儿太阳。
奶奶坐在初厦,我在院里洗衣服。
大娘做好了饭,端过来,我接着,叨一口,吹吹,再喂给奶奶。
奶奶冲着我咯咯咯的笑,大娘蹲在一边:“妈,这孙子没白疼吧,你瞅,对你多好,天天干了活儿就拐过来了。”
奶奶说:“孙子好,儿子好,儿媳妇也好。”
晚上收了工,我睡在大伯家,跟奶奶睡一块,大伯年岁大了,干一天泥水匠懒得动,奶奶晚上要起夜,大娘身小力薄的抱不动奶奶。
大娘给支了个小床,我没睡,挨着奶奶躺下了,就如同奶奶搂着我一样,我把胳膊放到奶奶头下,让她枕着我。
奶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给我讲故事,唱河南豫剧,那小仓娃,在奶奶嘴里唱出了花木兰的味道。
奶奶枕着我的胳膊,半夜里有个响声,我就醒了。
到月末,二伯二娘来接奶奶。
二娘收拾着奶奶的衣服,二伯收拾着架子车,临走时,我压桌子上了一些钱,我一个半大小子,不能白吃白住大伯的,大伯老了,挣钱不容易,虽说都是干泥水匠,但我年轻些,挣钱的路还很长。
二伯说,娘躺架子车上,我拉着架子车,胡同里路不好走,下了雨都是泥泞路,小锋在后面扶一下就好。
我说,架子车走着颠的厉害,我背奶奶过去。
我背着奶奶,二伯在后面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二伯家走。
到了二伯家,把奶奶放床上。
和往常一样,我还是下了工就去二伯家,吃住也在二伯家。
二娘跟大娘一样良善,虽是老农民,一天天干着粗活,二娘也是温温柔柔的,把奶奶伺候的很好。
一晃到了月末,轮到我家了,父亲领着一些工人去了县里,赶活儿没回来。
我在二娘家等了一天,母亲也没来。
晌午时,二娘说,你娘估计下地了,下午一准儿来,不催她了,让她忙完。
下午,母亲还没来,傍晚了没来,马上擦黑了。
大伯,二伯都轮过了,轮到我家,老母亲要变卦?我急匆匆往家赶。
母亲在胡同口跟人胡邹邹,声音很大。有人说:“红,是不是你婆婆该到你家了?”
母亲的大嗓门传来:“是啊,是啊,没到呢,还差一天,大哥二哥都是30天,我看了日历,下月31天,那可不行,多一天我就吃亏了。”
有人又说:“就是就是,红,咱可得沉住气,多一天可不要干,净吃亏。”
母亲那笑咯咯咯的传来,刺耳。
我走过去,拽着母亲就走。
母亲说,锋你干啥呢?干啥呢?
我说,俺奶轮到咱家了,你磨磨蹭蹭不去接,你说你干啥呢?就多一天至于吗?
母亲蹦起来多高:那不中,多一天不中,吃亏。
胡同里看热闹的多,说啥的都有。
我气的脑壳疼,也窜起来老高:“宋春红,你叽叽歪歪干什么?你也有老的那一天,你老了我和弟弟也为了一天推来推去吗?还是那一天我把你推坑里,推路边,你说说你不能动了,你老了你咋办吧?”
母亲瞬时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回家拉着架子车去了二娘家。
母亲说:“二嫂,今天干活儿,着急了些,我给忘了,下一回我提前来两天。”
二娘笑着说:“多一天少一天没关系,都是一家人。”
临走时,我给二娘留下了一些钱。
也许是我蹿的高,吓到了母亲,也许是我嗓门比她还大,震慑住了她,打小我就不敢跟母亲大声说话,这是头一回。
还挺有 效果。
奶奶在我家一个月,母亲都没下地,一日三餐做好,给奶奶端跟前,半夜里比我起的还顺溜。
月末的时候,大伯来接奶奶,母亲说,妈在我这再待几天吧,我心眼小,接妈晚了。
大伯笑了,大娘也笑了。
奶奶在床上躺了五年,我们三家一直和和睦睦的轮着照顾奶奶,这中间我也娶了媳妇。
我媳妇是我初中老师做的媒,脾气比我母亲的还坏,一进门,母亲的脾气慢慢好了。奶奶轮到谁家,母亲也跑的勤了。
媳妇性子直,心底良善。奶奶在谁家,她隔三差五去谁家,母亲跟在后面,笑嘻嘻的,手里掂着给奶奶买的吃的。
街坊说,红犟了一辈子,被这新进门的儿媳妇治的服服帖帖的。
这哪叫治啊,尊老爱幼是我们的传统美德,孝顺老人,代代传,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大家说,我说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