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张梦云
在58岁男子颜俭赞响彻法庭的“救命”声中，2024年11月11日上午，一起“把持全国最小政权黑社会”案二审在广州市中级法院第三法庭拉开序幕。目前仍在审理中。
这起原本属于公开审理的案件，家属旁听人数被严格限制为每名上诉人两个名额，还必须提供亲属关系证明，成为变相的“秘密审理”案件。为此，有被告人家属每日在公众号发文，对外公布案情，冀望让社会公众对此案有所了解。
广州中院。刘虎 摄
2023年9月12日，颜俭赞等13人涉黑案由白云区检察院提起公诉。这起卷宗近600本的涉黑案件，白云区法院仅3天时间就完成了一审庭审，其举证、质证环节更是只用了1天时间。同年12月29日，颜俭赞被判犯有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等八宗罪，顶格判处有期徒刑25年。
01
“家族司法灭门惨案”
颜俭赞在二审庭审中称，本案大部分被告人是其亲戚，是包装出来的黑社会，全案实际上没有犯罪事实。颜俭赞等的家人认为，本案是办案人员通过刑讯逼供、编造口供证据、威逼利诱下炮制出的“家族司法灭门惨案”。
“这是赤裸裸的‘人数不够，妻儿来凑’。”颜俭赞的家人认为，本案“黑社会组织成员”由颜俭赞及其亲属（妻子、儿子、两位兄弟、一位弟媳、三位表兄弟）、三社工作人员（三名财务）和一名工程承包商（李志德）构成，大部分成员年过半百，体弱多病，庭审过程中需要找医生吃药，甚至还包含两名家庭妇女，根本不符合黑社会组织特征，明显属于拔高凑数。
“13人的黑社会，有10人是我的家人和亲戚，这是基于亲情而形成的纽带，而非黑社会性质组织。”颜俭赞在二审庭审中称，这13人都有本职工作，不是无所事事的社会闲散人员，也不需要他的关照，更不可能听从他的指挥安排。
颜俭赞与颜俭英、颜俭根是兄弟关系，与刘剑意是夫妻关系，与颜家昌是父子关系。他们的父辈就在这里生活，很早就开始在经济社经营屠宰行业，年纪大后由颜俭赞三兄弟子承父业，继续经营。颜俭赞说，三兄弟既是亲人，也是合伙经营伙伴，收入归各自的家庭所有，而非作为组织财产由其统一支配，他也从未向其他人员支付任何工资报酬，故不可能存在“以商养黑”。
“整个经济社有200来人，其中或多或少与我存在亲戚关系，我根本不可能带着一群50岁以上的老人垄断整个社。”颜俭赞称，社员们之所以选举其当社长，是因为其父辈有一定经济实力，且认为他有魄力，指望他带领社员致富。
“本案是因经济社派系斗争所致，棠景街街道办事处对此多次作出信访答复，从未认定我担任社长期间不负责任，也从未认为在该街道辖区内存在黑社会组织，所谓的黑社会组织完全是包装而来。在棠景街道办事处的监督下，根本不可能产生一个非法控制经济社的黑社会组织。”
02
多名上诉人当庭讲述刑讯逼供
旁听人士称，二审庭审中，多名上诉人及其辩护人称颜俭赞等人被抓后，曾被非法羁押在派出所10多天并遭到刑讯逼供。
辩护律师亦指出，通过查阅讯问笔录、同步录音录像（下称同录）和会见被告人发现，本案中办案人员存在严重的威胁、恐吓、侮辱、辱骂、欺骗、引诱以及变相肉刑等刑讯逼供行为。
13位涉案人员分别被“违法关押”在白云公安分局、同和派出所、鹤龙派出所、黄石派出所、永平派出所、神山派出所长达十多天。刘虎摄
颜俭赞称，侦查人员对其进行连续疲劳审讯，不但违规使用戒具，进行人格侮辱，多组人员还不分日夜轮流辱骂他和他的家人，并将他的手反锁在老虎凳上，直到凌晨三、四点，不准上厕所，早上9点另一班办案人员来了才松开，晚上又让他坐在老虎凳上，并且一晚上换几个房间审讯，都是无窗或者窗子用布遮挡的。
其家人称，办案人员对颜俭赞说，“纪委办案需要结果，包括我们公安，用尽一切手段一切资源，得不到结果绝不放手。你觉得自己是无辜的，这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既然纪委要搞，他就要搞到有罪，哪怕过程中会有不完整的证据，一样会和检察院和法院去沟通。”
颜俭赞的妻子刘剑意在二审庭上称，她被抓捕后的13天时间，只能睡在笼子里，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非法的临时搭建出来的讯问室内度过。没有床，她只能睡在地上，地上口水、烟头、头发什么都有。整整13天里，她都只能用一张发黄发霉发臭的被子裹身，一再苦求后才要来一个地上捡的塑料袋垫在身下，并且一直没有洗过澡、刷过牙。在讯问同录中，刘剑意称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颜家昌的妻子称，颜家昌在就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一年级时参军入伍，被分配到武警部队126师，多次获得“优秀士兵”称号，并加入中国共产党。颜家昌退伍后仅从事过一份工作，为沙涌北家景新街市市场场长，仅干了半年就辞职回家照顾妻儿，个人经历非常简单，也被打成黑社会。
“颜家昌被抓捕后，办案人员将其非法羁押13天并实施刑讯逼供，前24小时以其为五年退伍兵为由将其反铐，后采取长时间限制睡眠、饮食等手段，强迫其配合办案人员作出不实供述。”
“在讯问同录中，颜俭根因无法忍受刑讯多次大喊‘救命’并自残。”颜俭赞的家人称，颜俭根是全案被折磨得最惨的，办案人员一上来就先三天三夜不让他睡觉。由于长时间被手铐固定在老虎凳上，加上变相体罚、暴力逼供，颜俭根因多次自残头破血流、眼框肿大，后出现幻觉，以为办案人员是村里的黑社会“X哥”，写下一千万的欠条求“绑匪”放了自己。“时隔一年开庭时，颜俭根手上还有伤痕。”
颜俭赞的家人称，辩护律师经过三个半月仔细对比讯问笔录和同录，提交了近500页的对比报告，发现大量笔录通过复制粘贴、凭空编造而来，多名被告人的供述内容几乎一致，甚至连标点符号、错别字都一样。“颜俭根近一半的讯问同录内容是空白，但是讯问笔录里却有大量他根本没有说过的内容。”
二审庭审中，上诉人及其辩护人均提出了排除非法证据（下称排非）申请。2024年12月30日，主审法官黄坚宣布，上诉人及其辩护人提出的所有非法证据均不予排除。
“这大大出乎了所有辩护人的预料，本案一审创下了3天审完包含13个被告人、600多本卷宗的涉黑案‘火箭速度’，没想到二审竟然继续对本案存在的严重刑讯逼供视若无睹。”颜俭赞的家人称，据不完全统计，律师提交法庭审查的讯问笔录中出现了58次威胁、欺骗、辱骂、以亲属安全相威胁等违法审讯手段。办案人员也非常“巧合”地连续出现12次“工作失误”，导致8名被告人二十多次讯问同录丢失。对于本案大量同录缺失，公诉方解释为“设备问题”。律师们申请调取新证据，亦被黄坚拒绝。
03
数名辩护律师被驱逐出法庭
据旁听人士介绍，二审一开庭，辩护律师就以听不懂粤语方言为由，按照法律规定向法庭申请为颜俭赞提供翻译，被黄坚以其能够用普通话参加庭审为由拒绝。律师们提出抗议，黄坚多次打断律师的发言，甚至威胁律师称，如果再发表意见就将他们驱逐出法庭。
此后，数名辩护律师果然被其逐出法庭：
“排非”环节一开始，上诉人何翠勤讲述自己被非法羁押期间，被刑讯逼供折磨得心脏病发差点没命，侦查人员折磨她这么多天后第一次给她买了一份早餐，被黄坚翻译为侦查人员对何翠勤很好，还给她买早餐。
何翠勤的辩护律师王梓豪当即举手，想发言纠正黄坚的翻译，避免书记员错误记录。黄坚不准，1分钟之内警告王梓豪3次、训诫1次。王梓豪坚持为何翠勤澄清，于是被逐出法庭，只剩一位实习律师在庭上。何翠勤坚持委托王梓豪辩护，黄坚称：“我头顶着中国国徽，代表中国法律，我说实习律师可以辩护就可以辩护。”
庭审中，黄坚在法庭上训斥旁听席的家属“迟到”，颜家昌的辩护律师王任飞发言表示家属没有迟到，但还没说两句，黄坚再次敲法槌制止其发言。
王任飞认为，根据“两高三部”的相关法律规定，律师有权对法官提出的议程表达意见、纠正法庭的违规秩序，这是受法律保护的。黄坚大怒，对王任飞5次警告、1次训诫，并将其逐出法庭，要求其签悔过书并当庭诵读后才能回到法庭继续辩护。
王任飞被逐出法庭后，颜家昌没有了辩护人，辩护人一再提醒法庭这属于违法开庭。黄坚敲槌警告辩护人称，这是法庭的决定，与辩护人无关，辩护人无权对法庭的决定指指点点。颜家昌的家人认为，黄坚执意继续“裸奔开庭”，属于严重程序违法。
喊冤不止的颜氏被告人当庭称，沙涌北村有真正的黑恶势力。公众号截图
旁听者称，辩护律师多次提出刑讯逼供的线索，黄坚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他对一位律师连敲五次法槌后，命令法警将其逐出法庭。另一位律师表示反对：“我们只是履行职责，您不能如此滥用职权。”黄坚冷冷地回应：“你也想试试被警告吗？”当天的庭审结束时，数名律师已被驱逐。
04
主审法官庭上频爆“雷语”
庭审过程中，主审法官黄坚被指频频爆出“雷语”，甚至多次爆粗口。
旁听者称，黄坚在没有法律根据的情况下，将律师发言时间限制在1分钟内，严重侵犯了辩护权。律师发言过程中被他打断后提出异议，然后他命令律师5秒钟内发言。黄坚称，“你们有没有看过青天大老爷的戏啊？自古在公堂之上，有青天大老爷在。如果有人不服从青天大老爷，不分青红皂白，青天大老爷就可以命令王朝、马汉把犯人拖出去杀威棒伺候，先杖责一百，就问你服不服，不服再杖责一百！现代法制社会文明多了，不服只是驱逐出庭，签了悔过书就能继续辩护啦，所以别逼我！”
黄坚在庭上宣布法律纪律时称，“颜俭赞，我敬你还是个大哥。”颜俭赞答，“我不是大哥，你才是大哥。”黄坚说，“当然我也是大哥，但是我也要依法去行使我的审判权，我必须遵守法律。”
“我是广雅中学田径七项全能最高纪录的保持者，也是全国竞技健美操锦标赛冠军，还是国家级健身裁判和教练。我也是练武的，我练的是陈氏太极，还有少林的炮拳，你们懂的都懂。咱们练武之人不仅要讲武德，还要讲江湖道义。当然在国家的法律之下，在国徽之下，咱们也依照国家的法律。”
黄坚对辩护律师说，“你以为我作为审判长愿意去警告你们吗？大家都是法律人，我也要面子的。我主持你不听我的话，他妈的搞得我敲敲敲（法槌）。”
有律师表示反对，认为这话不适合讲，黄坚说：“我重复一次他妈的。我也要面子的，法律赋予我指挥权，按照纪律去指挥。一大群懂法律的，四年的法学教育、两年的研究生教育，甚至有博士，还有北大的，我只是中大的而已，没有北大牛逼。”
律师再次表示反对，认为跟案件无关，黄坚又说，“我的任何行为不当，庭后可以控告我的，我饭碗都没有的，甚至如果有违法我要坐牢的。能不能理解一下，我也是混口饭吃的打工仔，是法律的奴仆，我只是找一口饭吃的。”
旁听者称，二审庭审中，颜俭赞试图陈述自己在侦查阶段遭遇的刑讯逼供，他情绪激动，但陈述数次被黄坚打断。最终，他大声喊道：“我要说真相！”黄坚命令法警：“让他安静。”
休庭后，颜俭赞的辩护律师说：“如果他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这场审判还有什么意义？”
颜俭赞的辩护人在庭上说：颜家的财产都是从父辈开始积累下来的，颜家做什么都是听从母亲的安排，如果说这是黑社会，那么真正的黑社会老大应该是颜俭赞的妈妈。
本案一审认定颜俭赞等人犯强迫交易罪，与家族猪肉生意有关。被告人们说这是颠倒黑白。颜俭英曾因在市场严格执行政府政策被肉贩捅伤，市领导探望慰问鼓励其继续协力推行“放心肉”计划，曾被多家媒体报道。受访者提供
颜俭英的辩护律师当庭指出：颜家的收入都是用于家庭支出，而不是给同案的其他人以商养黑，赚到钱给家里人改善住所条件，我们都是这么干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司法部门没收颜家的财产高达一亿多，但是事实上就算他们所有的资产收入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以拼凑罪名扣黑社会帽子掠夺颜家从父辈积累下来的财产，是强盗所为；让颜家的子孙一代一代偿还这莫须有的财产清单，这是泯灭人性。
二审第一轮，辩护人用了17.5天来强调一审的程序违法，强调本案绝大部分证据均来自于为期13天的非法羁押刑讯逼供，属于非法不实证据应予以排除并将此案发回重审。尽管黄坚法官100%不排非，并仅用了一句话就把所有非法证据合法化，但是在质证环节，多名辩护人均对证据提出异议，在笔录不存在公信力的情况下，应该仍以同步录音录像作为客观真实的定案依据。
颜氏家人称，上诉人被刑讯逼供说出了违背意愿的供述，大量讯问笔录不真实，一审判决书内大量不实内容，不真实就是不真实，事实仍然是事实，这是绕不过的。岁月无声，青史有痕，希望本案能够发回重审。
——前情回顾——
广州的“把持全国最小政权黑社会”
颜俭赞出生于1966年，广州市白云区棠景街沙涌北村三社（原远景村七社）原社长，2022年9月5日在白云区公安分局联合白云区纪委监委开展的“BY01专案”中被抓。由于该职务仅相当于村民小组长，所以被称为“把持全国最小政权黑社会”。
一审判决认定，颜俭赞、颜俭英、颜俭根三兄弟所在家族早年间在三社以从事屠宰行业起家。1999年开始，颜俭赞通过拉票贿选等手段长期把持三社社长职位。2001年以来，颜俭赞以族亲和利益为纽带，纠集、安排其胞弟颜俭英出任沙涌北村副村长、胞弟颜俭根出面经营家族企业，拉拢商人李志德独揽社内工程、物业项目，并安插何翠勤、刘剑意、江志、江永忠、江志辉、颜瑞映、颜松杰、颜顺锦及颜家昌等人在三社社委、集体及其家族企业等处任职，共同侵害国家、集体利益及他人合法权益，并从中大肆牟取私利，逐步发展成为以颜俭赞为组织领导者，以颜俭英、颜俭根为积极参加者，以李志德、何翠勤、刘剑意、颜家昌、颜瑞映、颜松杰、颜顺锦、江志、江永忠、江志辉为一般参加者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颜俭赞等人以非法目的组织宗族家族成员支持其更牢固地掌握基层政权，并以管理社集体的名义为非法组织家族宗族成员的行为穿上了合法化的外衣。”一审判决认定，该组织为了实现对三社的非法控制，继而通过多种方式攫取巨额经济利益，有组织地实施了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强迫交易、寻衅滋事、故意伤害、职务侵占、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操纵破坏换届选举、把持控制三社等一系列违法犯罪活动，同时寻求国家工作人员为其提供非法保护，称霸一方，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群众，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经济、社会生活秩序。
2023年12月29日，白云区法院一审判决颜俭赞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强迫交易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职务侵占罪，行贿罪，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决定执行有期徒刑25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1000万元，罚金1100万元。
除本案第一被告人颜俭赞外，分列第二、第三被告人的其胞弟颜俭英、颜俭根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350万元、有期徒刑14年3个月并处罚金340万元；颜俭赞的妻子刘剑意获刑4年，并处罚金75万元；颜俭赞的儿子颜家昌获刑3年，并处罚金30万元；颜俭英的妻子何翠勤获刑4年6个月，并处罚金80万元。
颜俭赞的家人和多位律师称，三社仅相当于村民小组，“见过村长、村主任把持基层政权的，没见过小组长把持政权的。”
